闻时颂从没有那么后怕过,不,准确的说是直到现在都在害怕,在御医宣布沈里没事之前,他会一直如此。
“我、我没事,你别担心。”沈里伸过手去,想要安慰着自己的小伙伴。
闻时颂攥紧了沈里的手,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浑身的气势阴鸷的吓人。他一句话都没说,却又好像说了很多。
这一刻,他真恨不能把沈里关起来,关在一个只有他能看到、能感受到,再不用担心沈里会受到伤害的地方。
可他也知道,他不可以这么做。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
因为心里的受伤有时候会比身体上的更加难以治愈,他不希望沈里不开心,可他真的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生气,想要发火,想要对沈里怒吼。
猫觉醒了血脉你都记得带它回宫检查,怎么轮到你自己就完全不管不顾了呢?我皇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死的,你是都忘了吗?
闻时颂小时候不懂化龙的痛苦,不明白那份过于强大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撕裂着他的皇兄又将他一次次重组,也永远忘不了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他有多么想去杀了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不是说所有的孩子里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皇兄了吗?不是连皇兄看多了奏疏都会担心他加重眼疾吗?那为什么在明明知道他皇兄有觉醒后遗症,每一次化龙都会加重病情的情况下,还要坚持过年的天启之礼呢?
所以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脸面重要?
闻时颂记得他这样冲进无为殿,在繁复的藻井之下,声嘶力竭的质问他的父皇。在他看来这是他人生最可笑的时刻,因为他当时竟还对皇位上那个老东西有那么一丝期盼,盼望对方能够被骂醒,能够为自己最爱的儿子退后一射之地。
可惜,闻时颂最后也没能等来他想要的结果,有的只是御前冲撞的处罚,罚他在去太庙反省,在天地祖宗的牌位前跪了一夜又一夜。
也是在那个时候闻时颂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他父皇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自己啊。
除了答案,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他会为了皇兄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御医,也会不惜库内的奇珍异宝为皇兄入药,但他绝不可能允许在天启之礼这等最适合宣扬国威的时刻,让他的儿子掉链子,他必是这天朝上国最毋庸置疑的正统。
至于皇兄的痛苦,皇兄的付出,皇兄的挣扎,也就只能留给他们这些身边之人在乎了。
压抑的情绪几近冲破胸膛,但闻时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一如外面越来越沉的暮色,正准备一点点吞噬掉天边最后的光亮。
因为幼时皇兄一遍遍的教导尤言在耳:不要在情绪激动下,对你在意的人说出后悔的话。
老实说,闻时颂从没有一次认真听过皇兄的话,因为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后悔,他说的每一句都是自己当下最想说的,只求自己痛快,不管他人死活。
直至这一刻,在对上沈里那双小心翼翼却充满担心的眼神,明明他的手还在被他攥着,肯定是不太舒服的,但沈里只关心闻时颂的情绪,他看起来很不对劲儿,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又仿佛将要彻底沉入黑暗。
在他的骨子里藏着太多不曾浮出水面的隐忍与疯狂。
那是一个赌徒在失去一切后的孤注一掷。
但幸好,闻时颂并没有真的失去一切,至少他还有沈里。他最终还是让已经冲破理智的情绪,再一次一点点的收回了笼中,就像他过去每一回做的那样。
虽然他很想嘴硬的说他才不在乎沈里。
但真实情况是,他在乎,他在乎的要死。
他不想吓到沈里,不想让他担心,不想让他体会到他曾体会到的绝望。他甚至开始觉得,他父皇那个老登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好事,至少皇宫里现存的御医,在治疗觉醒后遗症方面确实是全国的权威,在没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大夫了。
是的,他们。
闻时颂让洪梁请来东宫的不是一个太医,而是十好几个。
沈里严重怀疑对方把整个太医院有头有脸的御医都请过来了,他们挨个上前给沈里请了脉,反复确定了沈里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不对,觉醒的十分平顺健康,至少他们没发现什么后遗症。又问了一些沈里在使用能力时的感受,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在所有御医都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并还是会诊商议的给太子妃开了一些以防万一强身健体的药剂之后,太子闻时颂铁青着的脸色才终于好了一些,他挥挥手,让大殿之中再次只剩下了他和沈里。
闻时颂的手依旧在攥着沈里的,仿佛那是什么最后的救命稻草。
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的又对视着坐了一会儿,沈里才试探开口:“现在你放心了吧?我真的没事。”
在御医们前前后后的话语里,沈里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闻时颂的情绪为什么会这么不对,闻时颂的皇兄就是因为觉醒后遗症去世的。具体是怎么样的后遗症,又为什么在集结了全大启最优秀的大夫后仍没有办法治好这后遗症,沈里暂时还不得而知,但至少他知道闻时颂当年一定很惶恐。
惶恐于作为普通人的他什么多做不了,甚至对皇兄的痛苦都无法感同身受,闻时颂很难不对这种事产生十年怕井绳的恐惧。
对此沈里十分理解,甚至反过来还有些担心闻时颂。
闻时颂终于找回了一些正常人类该有的情感,就是依旧嘴不饶人,还在阴阳怪气着:“说得好像你有多在乎我似的。”
沈里当然在乎啊,不然在意识到外面的流言蜚语满天飞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也不会是来找闻时颂商量对策了,商量也就意味着要坦白,要说实话,给别人利用真相伤害自己的机会。但沈里还是说了,还是决定赌一把。
因为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在告诉他,无论如何,闻时颂不会真正的伤害他。
而且,闻时颂那么聪明,这事找他商量准没错。
事实也一如他预感的那样,比起他觉醒的血脉,闻时颂更在乎他的健康,只不过在乎的同时,这个暴戾太子的脾气也是真的很暴躁。
沈里说:“不然你还是骂我两句吧,你这么憋着……”对乳腺不好。
虽然沈里也不确定男人会不会得乳腺增生或者结节,但总之他希望闻时颂健康,一如闻时颂对他希望的那样。
沈里见闻时颂没有反驳,就明白对方是在慢慢消化这件事了,毕竟他真的不会有什么觉醒后遗症嘛,为转移闻时颂的注意力,沈里开始没话找话:“我觉醒的这个血脉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从没有听过谁觉醒了这样的血脉。”
“事实上,我自己至今也没怎么研究明白呢,一会儿有,一会儿无的。好比我本来还想帮你觉醒来着,但我看不到你身上的觉醒线。”
为了帮助古人更好的理解自己的能力,沈里把他帮人觉醒的摁钮形成为了觉醒线。
就像红线一样。
闻时颂心想着,你当然看不到了,我早就觉醒了。不过闻时颂莫名的就爽了,因为沈里在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后,第一个想到帮助觉醒的人是他。
那只猫不算,它只是试验品!
“我不知道有这个能力是好事还是坏事,就想着先别对别人说了,我可以发誓我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但现在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
沈里不是没怀疑过韩乐风他娘王夫人,但如果是王夫人,这个消息应该早就扩散了才对。
但之前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就只能说明要么王夫人并没有对很多人说,要么就是王夫人说了大家并没有相信,沈里也就听之任之了。毕竟是这种传闻,他真的去澄清才奇怪,对吧?
可如今大家摆出来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了,连早上去弘文馆,隔壁一直安静如花的两位皇子公主都来找沈里打探的程度。
也就是说哪怕现在的大家不是百分之百相信,也至少信了五六成。
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呢?
闻时颂浑身一僵,他之前还嫌弃韩乐风是个蠢货,如今……
自己好像也干了一样的事情。
第48章 入主东宫第四十八天:
倒不是说闻时颂在甚嚣尘下的流言中做了什么,他真正准备帮沈里伪造血脉觉醒的手段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呢,如今顶多是推波助澜了一下,让谣言(如今也不算谣言了)愈演愈烈。
按照闻时颂的计划,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第一步的实锤证明了。
他本来还在思考,什么样的实锤才会让人觉得既充满了戏剧性又不至于过分刻意,要非常有信服力。说来也巧,找着了,他今天一口气喊来的那十几个太医,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材料。
他们每一个都可以证明太子妃确实觉醒了血脉。
甚至还能证明太子和太子妃为太子妃不在乎自己身体健康的行为大吵了一架。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属于是。
但事情已经做完了,闻时颂再想后悔也完了,他总不能现在让人去把那些太医一个不落的都追回来,再挨个灭口吧?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
赶在闻时颂越想越像个邪恶大反派之前,一向心宽的沈里反而自己先一步想开了,算了,被知道就被知道了吧,事已至此还能咋办?换个未来的规划呗。
说真的,谁还没做过个在末日之中自己觉醒了珍贵的治愈系异能,亦或者在S系遍地走、A系不如狗的未来世界,自己入学检测是SSS系之类的白日梦?对于自己这个能帮人觉醒血脉的特殊能力,沈里并没有太多抵触,甚至很高兴它能用来帮到他的朋友们。
他只是没想过要如此大张旗鼓。
就像他上辈子会偶尔把兼职赚来的零钱用于网上的慈善事业,什么公益午餐啊,救助儿童救助猫猫狗狗,真的是很少很少的零钱,少到他自己说出来都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程度。
所以他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只是在默默继续保持着这个有零钱就捐了的习惯。
他这辈子对于自己这个金手指的定位,本来也是这样的,他会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去默默帮助他愿意帮助的人。
如今也只是稍微修改了一下,把“默默”给划掉而已。
见沈里已经自己主动往下思考了,闻时颂自然也就选择了跟上。
他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的表示:“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血脉?怕大家觉得你这个血脉太另类?说实话,我觉得像开源寺的玄真法师、开国的太史令那样能看到他人未来命运的血脉,才更让人心生戒备吧?”
或者倾听心声。
这也是韩乐陶继承了大司命的血脉,却并没有怎么广人所知的原因,因为人心就是如此,每个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那么正直美好的时刻,大部分人也就是想一想,他们从不会真的付诸行动。但不管如何,他们肯定不会想要被人探知到自己那一刻的内心情绪。更不会知道该如何与拥有这样血脉力量的人相处。
所以,虽然韩乐陶的血脉力量很强大,但韩家还是选择了不到处张扬。
当然,也就仅限于是不张扬了。
该说的时候还是会说的,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甚至韩乐陶在吏部铨选的面试时,还会主动直言她这份力量对于未来执政一方亦或者是查案断案上所能带来的巨大优势。
至少就闻时颂知道的,刑部和大理寺都已经对韩乐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衙署和官员候补是双向选择,在优秀的人才面前,那就是手快有、手慢无。
上一回的蛐蛐事件成就了两个人,一个是坐实了太子妃沈里的福星之名,另外一个就是当场侦破案件的韩乐陶了。
韩詹事最近那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上扬的嘴角就没下去过,从过去担心女儿的官场未来,到现在甜蜜的苦恼着到底该帮女儿选择去刑部还是大理寺,其实先去下面当个提刑官历练一下也不错,选择真的太多了。
据说连老皇帝都听说了韩乐陶之名,有意给这位女探花安排个光明而又灿烂的未来。
沈里也被闻时颂问的一愣。不得不说,闻时颂是对的,这本就是个拥有稀奇古怪力量的世界,他的金手指混在其中好像也没有那么逆天。
至少他没办法知道别人的未来,也听不到别人的心声。
“还是你在担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闻时颂再次猜测。
沈里先是摇摇头,又是点点头,甚至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喃喃道:“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卑鄙?我知道我不该把人往很坏的地方想,可是在意识到自己有这份力量后,他会忍不住想,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别人来找我帮忙,我却没有办法帮对方觉醒,对方会不会对我心怀怨恨呢?”
闻时颂惊讶的看向沈里。这倒不是他觉得沈里卑鄙,他只是觉得感天动地,沈里竟没有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还对人心有着不错的警惕。
这让他忍不住对着沈里很是大夸特夸了一番,夸的沈里都恨不能去捂住他的嘴。
闻时颂意犹未尽,也只能遗憾停口,然后道:“这种担心别人会不会怨恨的思维,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好人才会有。”
自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反派的闻时颂,就完全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心,因为百分百会有人这么想啊。
但是,他们想就想咯,那又怎么样?
“你觉得当年千里来雍畿求玄真法师给自己看命的人,在听到那位高僧说看不了的时候,亦或者看到了很糟糕的未来时,他们会怎么想?”
沈里惊讶:“有这样的人吗?”
“有很多。”毕竟玄真法师也是人,他觉醒的血脉也是条件与极限的,不然他就不是开源寺的高尚,而是全知全能的大启之神了。
闻时颂一度觉得那老和尚故意把批语说的云山雾罩,就是为了给别人增加困扰,而给自己减少麻烦。他不是不能说的更明白,只是他只有选择这种神棍一样的方式,才能让自己更有余地,更有空间。说白了,就是对自己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