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路滑,举人慢行,请随我来。”
门房忙迎着魏承和随从进入萃云园,外头雪厚一尺,园内石阶却是干干净净,想来是早就有人清扫了杂雪。
踏过长阶,便看到一片雪林园景,再往前便是奇石怪洞,嶙峋石壁,数不胜数。
魏承拿着绢布将面前的石壁轻擦一番,此时云天已经化开朱砂水。
他手持毛笔轻沾朱砂,便开始“题刻”第一步。
所谓题刻便先用朱砂在珍稀石壁上题文或是题诗,之后会有刻工前来将朱砂字转刻为刀口,如此就形成了风景名胜。
这个活计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其一要求笔者书法功底要求极高,字要正,更要有风骨;其二,在石壁上写字更考验笔者的体力臂力,还需要在山中攀高,亦存在不少危险。
当然,酬劳不菲,每半日都有百两银子进账。
魏承能在进京几月就有活计,最应该感谢的应当是远在幽州官学的师父颜公。
他在进京前一日还在颜公书房练字。
颜公却忽然叫他来品茗,师徒二人都不善言辞,不喜煽情,互相对着喝光两壶茶水。
瞧着日色不早,颜公终于开口道:“魏承,来年你将要及冠,我与你夫子皆不在你身边,不如为师给你纳一个小字,如何?”
“承,字形就是双手拖人,这个字太重!太明!太累!故而你自幼时起就承别人所不能承受的,承别人所期盼期许的。”
“今日为师就给你取“照野”二字。”颜公目露深切,“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皎月照原野,天地与你并生,从此你应卸下无形重担,豁达逍遥。”1*
魏承忙放下手中茶盏,跪地动容道:“魏承谢师父纳字。”
颜公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魏承啊,你我师徒多年,人人都说你拜了个声名远扬的好师父,这些年他们对你艳羡也有,嫉恨也有,可其实师父除了在书法上指点过你,对你再无旁的帮衬,你心里可怨过我?”
魏承忙抬头道:“师父,若不是有您这些年对徒儿的谆谆教导,徒儿哪里会有今日之功底!”
“好徒儿,快快起来。”
颜公用力扶着魏承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师父在京城略有几个文人旧友,你到京城便拿着我的书信去霍家,此人家世不凡,武将出身,亦是书痴,主持着京城第一墨斋,有风好借力,凭借的你才能智慧,定能得到霍信的青睐。你要记着京城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遍地皇亲国戚,遍地狰狞权贵,师父知晓你稳重聪慧,可若你日后真有个行差踏错,霍信他会保你。”
魏承眸中隐忍,双拳紧攥:“师父……”
“魏承,天下无不散筵席……”
颜公背过身不再看他,闭目长叹一声:“去奔你的前程吧。”
魏承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师父保重身体,徒儿定然不会教您失望!”
朱红笔墨在石壁留下深深一顿。
魏承初到京城就带着颜公的拜帖去霍府,没消片刻,霍老就出来与他会面,在见过魏承的字后霍老大喜,当即引荐他进入京城学子人人向往的第一墨斋。
他虽是幽州解元,可在这墨斋里是不值钱的,听闻墨斋有不少状元出身的大官。
因着魏承刻意低调藏拙,倒是无人太在意他,不过霍老秋时新得一处园林,里面汇聚了天下珍稀石壁,便邀着魏承和几个颇有声望的书法大家助他“摩崖石刻”。
魏承收了笔势,仰头去瞧石壁上的题文,见着并无所差,他道:“云天,收拾收拾,可以回府了。”
此时天色堪堪才亮,魏承的马车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一匹马车。
京城大雪,明州却温暖如春。
因着山货和药材铺的生意较为稳定,丰隆街的珍珠铺子也因着他们的火爆水涨船高,几十万两白银如流水进账……再过段日子魏渝的小银罐怕是都要撑成了小金罐!
如此,罐罐便动了来京城见哥哥的心思。
可没想到有些人却好死不活的撞了上来。
“东家!”
仆从脸色紧张:“漕,漕运部院的刘参政给您下了帖子……”
第160章
“漕运部院的刘参政给您下了帖子!”
此时, 魏渝正与林宝臻和珍玉斋的宋掌柜会话。
当初契书上白纸黑字约定魏家每卖出一盒漆盒山货就会给他们两成利,此时年关将至,各路财路都要疏通, 魏渝便趁此机会邀着他们来府上一聚。
双方正热火朝天商谈年后的合作, 待开春之后魏家的商船会返回幽州,魏渝有意从他们两家囤购珍珠, 他们两家也有意继续与魏家商行合作, 这厢忽然听到仆从报来“噩耗”, 向来不对头的林宋两家掌柜也默契对视一眼, 神色紧张起来。
谁不知道刘参政是马总督的下属!
谁又不知道明州十二鼓楼是马总督的私产!
他们与魏家合作的这两月,珍珠铺子的客流比寻常多了数倍, 成交的生意也是一单接着一单,除了城中显贵富户来买首饰珠串,更多的是被吸引而来的外来珠商。这些年来丰隆街的珍珠名声早被鼓楼败坏得所剩无几, 外来珠商更是不敢轻易囤买,如今有着鼓楼魏家的山参和雪蛤作由头,也让外界看到真正的丰隆珍珠,以清宝斋和珍玉斋为首的珍珠铺子生意都好了起来,因着物美价廉, 自然就分流了鼓楼的生意,想来这是年底核账, 此事就被马总督知晓了!
“魏掌柜, 这,这可如何是好!”林宝臻起身急道,“那刘参政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下这帖子定然是没安好心!”
魏渝接过帖子翻开一瞧,又轻飘飘将帖子放下,轻笑道:“林掌柜, 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林宝臻一听,脸色微变,警惕地看一眼宋掌柜。
宋掌柜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子看我作甚?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难不成以为魏掌柜是在防我!”
林宝臻讪讪道:“我这不是怕魏掌柜也遭了咱们当年遭受过的报复!”
魏渝笑道:“两位掌柜莫慌,我有一计策,能破此局。”
宋掌柜忙道:“魏掌柜有什么妙策?”
魏渝瞧他们两眼:“清宝斋和珍玉斋这段日子也赚了不少银钱,今冬格外寒冷,两位不如与我一道做些善事,如何?”
待仆从送走林宋两位掌柜,魏渝在空荡堂厅静坐沉思,视线又落在手边的请帖上。
明州十二鼓楼的生意能落在马总督手里倒是很好理解,此人在明州做了半辈子漕运总督,鼓楼又是明州港最大的生意聚集处,各地商户常来此处囤购售卖商货。
马总督也不过是借着职务便利经营珍珠生意和占着鼓楼的经营权利,除此之外能与马总督抗衡的就是马道茶商张家、养蚕种桑的乔家、经营盐业的钟家,这钟家来路也不小,听说与明州知府关系匪浅。
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能与马总督和平相处想来也是利益达成一致。
他忽而扬声道:“来人,去唤魏春和甘九大哥带账本来。”
这段日子他忙着寅楼的生意和接待不少询问山参的商户,也不知晓这二人所管的铺子具体收益如何。
不消片刻,甘九和魏春冒着小雨匆匆来到。
此时北地大雪纷飞,明州却是阴雨霏霏,湿冷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隙里钻。
魏渝让仆从给他们端上热茶,道:“这天忒冷,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见着他们暖和过来,魏渝翻开手中账本,道:“魏家药材铺这些日子进账如何?”
甘九忙放下茶杯,忙道:“药材铺十月上开张,因着天麻热销,整个十月算下来每日都约有一千五百两左右进账,仲冬和腊月天寒地冻,河面结冰,商船不能通行,来往商户较十月少些,可咱们带来的药材实在是多,每日也有四百两左右进账,如今账上已有十万两现银。”
“从家中带来的六千袋榛蘑和四千袋黑耳早在仲冬十八之前就被各大酒楼囤购了,这笔账目东家前些日子过目之后就换成三千两黄金囤藏在库房,剩下的十几处山蘑摊子每日也有百两银子进账,这冬日新鲜蔬菜少些,山蘑生意比秋日好上不少,自打进了腊月库房里的山蘑已经卖光了,东家说过,家中伙食和赁钱都从山蘑账目上划,眼下账上总共有二万两白银可以用。”
家中最赚钱的山参雪蛤生意自然是攥在魏渝手中。
库房中山参卖尽,雪蛤和鹿茸还剩下一多半没卖出去,再刨除分给林宋两家的两成,他手中拢共有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魏家商行来到明州短短三个月就狂揽一百三十万两白银!
这也怪不得会引来苍蝇觊觎。
魏渝正色道:“漕运部院的刘参政给我下了三日后的帖子。”
“什么!?”
魏渝见着二人大惊失色,也不免认真道:“咱们要做好被官府打击排斥的准备。”
甘九猛地捶拳,气道:“咱们跨越千里,背井离乡来到明州做点买卖,开铺子之初也都给刘参政和马总督送了不少礼而且每月商银也按时缴纳,怎么就被他们这些人盯上了!”
“你二人莫要着急慌乱,我找你们来,就是要你们做两手准备。天色一黑,你们就将账上所有银票白银运到库房,再备好车马和人手,三日后若有不测,你们就带着陈爷爷和涣哥儿等妇孺离开明州。”
甘九急了:“罐罐,那你呢?”
“我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
魏渝明亮眸中划过冷意:“与虎谋皮,不可行也要可行,十二鼓楼这块肥肉魏家商行吃定了!”
甘九心神一震,他只觉得眼前的魏渝好像真的长大了。
“魏春,我还有事要你去做。”
魏春连忙上前:“东家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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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细雨横斜。
魏渝带着伪装成仆从的镖局汉子来到刘府。
临下马车时他特意嘱咐一句:“将箱子抬进来。”
刘家管事打量箱子几眼,心道这个魏渝倒是还有得救,想来这一箱子应该都是孝敬大人的银钱。
魏渝几人被管事迎到雅致的堂厅,桌上摆着二十来道珍贵菜肴,左右立着两男两女,镂空屏风后传来悦耳丝竹声,原来还有一位曼妙女子孤坐抚琴,却不见刘参政的身影。
管事道:“魏掌柜先用饭,刘大人临时有事,怕是要等会儿才能来。”
魏渝心里明镜,笑道:“有劳。”
没一会儿,就有娇俏侍女碎步上前,塌着杨柳细腰与魏渝倒酒,见着魏渝没动,又柔声道:“东家可是嫌弃奴家倒的酒不好喝?”
魏渝淡声道:“我初来明州,身子不适,郎中劝我莫要饮酒,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女子一顿,又一清秀小哥儿上前:“奴给东家布菜。”
“不必。”
魏渝又道:“刘大人不在,我哪里敢动筷。”
那四人对视一眼,好似都没了计策。
也就是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哎呀呀,真是让魏东家久等,实在是总督有事,我半分也不敢耽搁。”
魏渝起身拱手道:“草民拜见刘参政。”
“今日你我叔侄相聚,没有这些繁文缛节。”
刘参政看一眼侍从,嘴角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放肆!本官不是说过让你们先伺候魏东家用饭,怎么一个个不懂规矩,怕是连乡野村户的泥腿子都不如,连本官的话都敢敷衍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