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轩皱眉踱出去几步,又回来低声道:“至少你…现在还能回头。”
“不回。”陈熙南推了下眼镜,冲他温柔一笑,“为孩子闯闯。”
段立轩也笑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摇撼了两下:“遇着啥都别害怕,二哥搁门口等你俩。”
亮晃晃的无影灯下,人头攒动。
陈熙南划开保活的头皮,翻过来蒙在一块海绵上。这是防止皮肤变成锐角,造成血管扭结。因为坏死的皮瓣不长头发,将来会留下斑秃。
也许和命相比,一小块斑秃不算什么。但心里要是有了爱,就总会想得细致些。
用一次性拉钩扯住皮瓣后,在颅骨上钻出2cm见方的小窗。十字花切开脑硬膜,仔细地做好悬吊。手持直径仅4.5mm的神经内镜,一路向里。
他的呼吸逐渐减慢,心跳却在微微加速。后脊骨淌下一溜汗,整个世界都越来越远。
在这个方寸之间的战场上,不允许一毫米的差错。
稳一点。再稳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死盯着导航影像,几乎是半毫米半毫米地走。保活的脑子红肿发炎,粗粗看去,像一个个熬了夜的大眼球。
忽然前方出现一片隆起,脑回也有些许扩张。小心地切开表面,屏幕上出现了战场。
那是保活脑内最大的一块脓肿,位于脑干上第七和第八神经的发端。
第七对脑神经叫面神经,掌管脸部表情及眼皮开闭。这里损伤,不仅口歪眼斜,更可能丧失味觉。
第八对脑神经叫做位听神经,传导听觉和位置觉。这里损伤,不仅失去声音,余生里的世界将会旋转不停。
滴!神经监护仪响起了警报。这是一种术中检测系统,用来提醒医生神经损伤。响的时间越长,证明损伤越严重。
在滴滴的警报里,陈熙南盯着显微镜下的脓肿。像一块黏糊糊的酸奶果冻,卡在面神经和听神经中央。
那是世界上最小的炸弹,包裹着无数病菌孢子。万一不慎造成脑脊液漏,整个颅内都会感染。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在那不为人知的微型世界里,孤独地拆着弹。
如履薄冰地靠近,寻找着最佳穿刺路径。要尽可能地避开传导束、功能区及血管。
从这边进吧。不,还是再找找。
但就是这犹豫的片刻,陈熙南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在冲走一小点感染组织时,他不小心弄破了旁边的血管。
正常脑血管是有弹性的,能抵抗一定程度的压力。但保活的脑血管,因长期发炎而变得粗胀脆弱。
鲜血瞬间飙满了术野,又顺着手术巾流到地上。血氧饱和开始下降,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弱。
手术室里沸腾了,医生护士都扯着嗓门叫起来:
“心脏按压!”
“床抬高!”
“降低二氧化碳分压!”
就连一向淡定的陈熙南,此刻也提高了嗓门:“输血!把血库里的都取来!”
输血。流血。继续输血。继续流血。输进身体里的血,从脑子里流出来。
吸血,缝合。再吸血,再缝合。豆腐渣似的烂血管,越缝越豁。
陈熙南的头巾全汗透了。忽然之间,他觉得很无助、很绝望、很恐惧。像是游走在血的迷宫里,无论如何努力,就是走不出去。
阵阵耳鸣中,他听到了段立轩的声音:遇着啥都别害怕。
别害怕。不能害怕。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最不能放任的情感就是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狂跳的心脏。在一片血泊里,进行毫米尺寸的缝合。
他在上面止血,助手在下面按压。半个小时后,血终于止住了。保活的生命体征也恢复了平稳。
陈熙南两脚交换了下重心,耐心又急切地寻找新的穿刺路径。
这次他没有犹豫,看准后谨慎地刺进包膜。随着脓液被缓慢抽出,神经上的拉力也被解除。
还好。他看着显微镜下那两根神经,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伤痕累累,但好歹是保住了。
如果保活万幸能长大,那她大概有点不苟言笑,但还不至于流口水。可能稍微有点耳背,不过应该无伤大雅。能听见背后的车喇叭足矣,倒也不必听清背后的坏话。
抽出大部分脓液后,陈熙南开始冲洗囊腔。一遍遍地灌入庆大霉素盐水,尽量减少残留。
冲洗的步骤虽然简单,却十分重要。动作得轻柔,以免脓液播散进脑室。进出得平衡,冲多少抽多少,以免继续升高颅压。
他耐心地洗了半个小时,盐水终于变得清亮。奶白的脑子随着心跳搏动,每一下都似一个响——他和她,都挺过来了。
23:35,陈熙南走出了手术室。
窗外正下着雷雨,走廊上只矗立一个人影。明晃晃的闪电打在地上,像一片燎原的大火。
烧尽的不是生机,是梦魇。
也许情况并不会因为他的行动而变好。也许保活终究会成为80%里的一员。但那样的死亡,早已不再是深渊。
也许他的绩效考核会变差,也许副高职称评定会泡汤。但那样的名誉,早已不如保活的一个展颜。
陈熙南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冷漠更坚硬的铠甲——问心无愧。
他心中充满了感激,通身轻盈而快活。自觉与段立轩相识以来,还是这一下干的最为漂亮。他没有抛弃这个病人。没有就这么把她丢给死神。这双细长柔弱的手,虽打不出有力的拳头,却完成了生命的托举。
“我们俩,”陈熙南拉下口罩,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都很争气。”
段立轩大步上来,紧紧抱住他。在隆隆的雷声里,只说了一句话:“好样儿的。”
这不是一句情话,却胜似无数的情话。因为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最高评价。
引流物立即被送往检验,老狄也没有让他久等。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报告,六胺银染色见有分隔的真菌菌丝,分叉呈 45°。确诊为中枢神经系统曲霉菌病,即ICA。
ICA临床非常罕见,大多尸检才得以确诊。参与其中的医生都欢欣鼓舞,但陈熙南却有了新的烦恼——他二哥的钱包。
治疗真菌感染的药物,首选伏立康唑。但这种药因成分提取困难,价格非常高昂。进口的4千块一盒,只能吃5天。
国产药也有,不过副作用很大。陈熙南刚提半个字,就被段立轩喷着唾沫否决了。
不仅用药,日常监测也是个天文数字。NICU一天一万,ECMO的开机费就要6万。
而就算治好了ICA,后面还有CGD。CGD是治不好的,只能长期注射干扰素γ增强免疫力。而这种注射药物,1mg就要7千块。
一场重病,足以拖垮一个家庭。在死亡率高达80%的背后,又含了多少心酸和无奈。
段立轩从不提钱的事,但陈熙南过意不去。彻夜查文献调整用药量,得空就往NICU跑。天天站保活床边嘟囔快点好,给她段干爹省点钱。
俗话说心诚则灵。陈大夫跟着段二爷上庙拜佛心不诚,但想省钱的心很诚。
或许是白细胞之神被他的诚意感化。抗真菌感染治疗的第四天,保活血常规里中性粒子升了10倍。
一周后,她撤掉了呼吸机。十天后,她拔掉了鼻胃管。十五天后,她身上的溃烂面做了清创手术,活着出了NICU。
保活的奇迹赢得一片喝彩,甚至还被写成了报道。那篇三百字的公众号新闻,结尾有这么一段话。
保活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幸运的。她的存活,是很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如果急诊的曹医生不心软,如果检验的王医生不敬业。如果神外的陈医生不勇敢,如果好心人段先生不悲悯。
一场爱心的汇聚,成就了生命的接力。
但年幼的孩子需要父母的陪伴、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希望大家及时转发,帮孩子找到亲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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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葛蔓纠缠-54
“这叫洋柿子。这叫毛驴子。这叫瞎目虎子。这叫棺材瓤子。”
段立轩拿着教词的小卡片,一个一个地教过去。保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用力。
段立轩放下卡片,又指着自己的脸:“这叫爸。波一阿,爸。”
保活直勾勾地看着他,两个小拳头攥得死死的。可鼻孔噗噗喷了半天,也没发出一个音节。
“完犊子。”他暗自嘀咕着,“这玩意儿傻的呵的,不能真智障了吧?”
“不排除啊。”陈熙南放下笔记本,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á~à~!脑子感染得很厉害。”
关于保活的各种缺陷,段立轩自己说行,却听不得别人说。尤其是陈熙南,说出来跟真事儿似的。
他低头摆弄那几张小卡片,不甘心地嘟囔:“你懂个der。这叫贵人语迟。”
“那你问问她呢?”陈熙南转过来,点了点下巴颏儿,“保活,哪个是凶柿?”
保活愣愣地看他,没听懂似的。
“给他露一手。要不他总说你智障。”段立轩把卡片并排摆在地上,“哪个是洋柿子?”
这回保活听懂了,食指点了点印番茄的卡片。
“哪个是棺材瓤子?”
她又点了点印爷爷的卡片。
段立轩笑开了,得意洋洋地对陈熙南打响舌:“瞅着没?灵着呢,半点毛病不犯。”
“没有理解障碍,也没有刻板行为。”陈熙南拄着脸,若有所思地道,“难道是局灶神经功能缺损?”
“行行行,你嘴里就没个好儿。”段立轩放下卡片,偏头看窗外,“天儿不错啊,下午出去溜溜。成天搁屋里憋着,啥好孩儿都能憋傻。”
“今天啊,”陈熙南看了眼手机,面露难色,“我明天一早得交报告,今天不写不行了。”
“写你的呗,不耽误。”段立轩摆了摆手,掏出手机发话,“下午出去遛崽儿,没正事的搭把手。”
老大发话,群里一呼百应。语音信息叮叮地跳,都踊跃提案去哪儿耍好。
粗人聊天都不愿打字,也不嫌听语音麻烦。段立轩坐在藤编椅里喝茶,戴着耳机听这帮虎逼扯淡。
一会儿说去市中心,一会儿说去农家乐。正热闹着,大鹏来了一句:“要不上码头得了,搁大厦给孩儿买点衣服,晚上去吃烧烤。”
“上码头吃烧烤?”刘大腚问道,“那嘎有啥好烧烤?”
“咋没有呢!就二哥前女友儿开的内个,叫啥来着,金炉还是银炉啊?”
段立轩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直觉就看向陈熙南。发现白醋精正敲着键盘,没戴耳机。
他心下稍安,紧着在群里打字:“虎B啊,撤回!”
与撤回信息一同出现的,还有个赖皮蛇吃惊的表情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