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很不幸,他还活着。
“宁博士,我是封肃秋!”
头顶的直升机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由扩音器播放,被秋风吹得散乱:“处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非常抱歉,没有守护好所有牺牲玩家的身后安宁……”
“我知道,怎样的道歉都弥补不了你们作为家属受到的伤害,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我们都可以谈……”
“如果可以,请先将精神力量收回,陵园附近还有一些来扫墓的人,和闻讯赶来的媒体,他们都是无辜的……”
封肃秋作为黎渐川的好友与上司,是这里最有资格与宁准打感情牌的人之一,但他没有。
这终于令宁准抬头,投去了一眼。
这一眼非常平静,却平静得令人心颤。
“我要带他走。”
宁准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因精神能量的扩散,直升机上的人都能清楚听见。
封肃秋沉默了片刻,扩音器里的声音辨不出情绪:“你要带他去哪儿?”
“如果我说,要带他去荒无人烟的地方,隐姓埋名,独自生活,你们会怎么做?”
“将我击毙吗?”
宁准似是好奇,似是随意地发问着。
他满手是血,衣衫单薄,抱着黑色的骨灰盒,微微仰着头。
秋风与秋日皆落在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那架直升机厚重的特殊金属,直射其内里。
“当然不会。”
封肃秋答得毫不犹豫,答完,一顿,迟疑两秒,又好似坚定了什么一样,不顾直升机内陡然而起的愤怒声音,径自道:“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么做的话,处里一定……”
“看护区。”
宁准打断了封肃秋的声音。
“……什么?”封肃秋顿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宁准垂下了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你们不是让我去公海看护区吗?我要带他走,带他一起去。”
“还有华国境内埋葬的所有魔盒玩家,只要他们的家属愿意,我都要带走。这就是我的条件。”
直升机上忽地一片沉默。
他们似乎没想到,宁准闹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这么一个要求。
扩音器里传出砰的摔打声,夹杂着封肃秋和一些人的模糊声音:“你们……欺人太甚……”
“他这是以退为进……难保不是在耍心机!”
“先答应他……”
“他的力量竟然还这么强……”
一道刺耳的电流音后,封肃秋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答应你的条件,宁博士,请收回精神能量。”
宁准没答,只是迈步,抱着骨灰盒向外走去。
而随着他的行走,直升机上飚红的能量值开始徐徐回落。
地面上,向筝从濒死的边缘回归,重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收回了掐住脖颈的手。一旁的少年抽动了下身躯,僵直的眼球微微一颤,亮起了光芒。
宁准穿过松柏夹道的大路,来到了陵园的大门口。
这里躺满了堵门的媒体和围观的普通人,他们在恢复,僵硬地转动着眼珠,追着宁准血色的影子。
有谁的手机夹在那些长枪短炮中间,掉在地上,屏幕没关,播放着社交平台上的新鲜事。
诸如“魔盒玩家”、“陵园”、“泼粪”等字眼,被格外大声地强调着。
“如果我也已经死了,躺在了里面,我是不在意他们做的那些事的。人死如灯灭,生前身后,哪有那么多需要在意的?”
宁准与黎渐川私语。
随着精神力量的回收,特勤进入,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但偏偏我还活着,所以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杀人。”
宁准诡艳的眼瞳蕴着血红的色彩。
他抚上怀里的盒子,似是在从中寻求安宁。
“可我又太过清楚,即使是将他们全都杀光,我们也不会自由,不会快乐。”
“况且,他们真的该杀吗?”
“人类就是这样的物种,我们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
“理智有时候也是一种挺恶心的东西。”
“哥哥会生气吗?我的那个条件,不管他们答不答应,都算计了他们。可我是真的很生气……不杀人,小小地报复一下,没关系吧?”
“网上那些人说得其实很对,也许死在那场最终之战里,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可惜,我错过了。”
秋日的长空掠过一行北雁。
青年静静望着,一双眼微阖,似桃花凋落。
第577章 最终·潘多拉魔盒
“你这又是何必……”
裴慧笙坐在轮椅里,叹息摇头。
宁准靠在对面,拎着壶,给老师与自己沏茶:“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圣人也会鸣鼓攻之。老师,您的学生顽劣,早就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跟老头子我还要阴阳怪气?”裴慧笙冷冷瞥他,“我知道,陵园的事错不在你。但既然你很早就作出了决定,也并不打算违背,最后何必还要提出那样一个条件?”
“那会让你的路更加难走!”
北地的秋多晴日,唯有今天是阴雨。
宁准饶有兴致地搬了茶具来,在伏定山疗养院的小院里抱着骨灰盒赏雨品茗,似是对外界的狂风暴雨毫无所觉。
此时距离观澜湖陵园事件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
在做过第不知多少次精神检测后,小院终于被再次开启,准予探视。而来这里探视的第一个人,便是裴慧笙。
他自魔盒离开后,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衰老下去,好似过去多年的劳累亏空,在一夕之间抽干了他的生命。他老得惊人,从当年爬长城都不带喘的矍铄老头,变作了行走都费劲的孱弱病人。
这样的老人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
宁准心里明白,即使知道要挨骂,也还是舍不得不见。
“一个简简单单的条件而已,有什么不能提的?”宁准道,“我一没要肇事者全家陪葬,二没要以此来试探我和魔盒玩家底线的某些派系以死谢罪,如此手下留情,还有人得寸进尺,不高兴?”
“简简单单的条件?”裴慧笙接过宁准递来的茶碗,“你是知道他们看得懂你的算计。”
“陵园的事,论情论理,你都是受害者,就算失控爆发,闹出大事来,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可你偏生没有。”
“架出那样大的阵仗,却只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有人笑你雷声大雨点小,已被驯化成了窝囊废,不足为惧了,有人说你只是装装样子,实则没有那么气愤,只是借机生事,暗藏阴谋。”
“但实际上呢?”
“一箭双雕。”
裴慧笙的眼珠已浑浊太多,可当它转动着视线落在宁准身上时,却依然充满智慧,透彻分明。
“在明显占情占理、被逼急了眼的情况下,还甘为大义自缚臂膀,一退再退,这样的行为,只要对魔盒玩家偏见不深,还有点良心的人,就不可能不为你委屈,不为你愤怒。”
“鸟尽弓藏,卸磨杀驴,英雄的悲剧落幕,是很多人都忍受不了的。你一个人的委屈、愤怒,或许只能带来一场杀戮,什么都改变不了,可千千万万人的委屈、愤怒则不然。”
“你……想改变什么?”
茶碗碰盖,叮咚作响。
宁准没答裴慧笙的问题,只垂眼拂去旁座骨灰盒上沾染的水雾,道:“老师慧眼,这是我提出那个条件的原因之一。之二,也简单,就是想吓吓他们。核弹最令人恐惧的时刻,就是爆炸前,不是吗?”
裴慧笙道:“带走所有玩家的骨灰,会把太多还活着的玩家绑到你的船上。你本来就是很多玩家的精神领袖,之前他们或许对你有所失望,但这一次却不一定。”
“这样的情况下,让你们去看护区,他们便怕你会裂土封王,让他们如鲠在喉,可不让你们去,他们却又不愿意。而且,他们最担忧的,是你提出这个条件的更深含义,是否是真有了其它想法。”
“对已逝玩家的怜惜是火,对你的恶意揣测是冰,冰火相冲。上头那些派系、联盟维持在表面的平和、拉扯无法再继续了,还没处置你,自己内部说不得就要打上头破血流的一架。”
“你这可不是简单地想吓吓他们,而是戳到了他们肺管子。”
宁准扯了扯嘴角:“老爷们的肺管子也是脆弱。”
裴慧笙叹气:“裹挟人心,威慑威胁……他们不会任由你这么算计他们。我来之前让斐然去打探过了,听说国际维和联盟那个专为魔盒玩家设立的审判庭,可能会因观澜湖陵园事件重开。”
“审判庭?”宁准微微扬眉,“听说那地方融了些现代陪审团制度,会开公投,决定玩家有罪无罪?”
“过往的例子的确如此。”裴慧笙道。
宁准道:“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了。我也很好奇,究竟是投我有罪的人多,还是投我无罪的人多。”
裴慧笙瞪他:“当然无罪!你又没杀人,连伤的都寥寥无几,哪来的罪?”
“未被彻底驯化的强大,本身就是罪,”宁准道,“说起来,老师,你当时接到消息的时候,是真的不担心我已经犯下大错,杀了无辜之人吗?”
“不担心,”裴慧笙道,“我知道你对黎小子的感情,一时见他坟冢被辱,你愤恨惊怒,失控爆发,再正常不过,但要说你真杀了无辜之人,我是不信的。”
“不过,处里说公海那边的特勤在你失控时,都已经做好把肇事者都带来,让你杀人发泄的准备了,却没想到,你轻而易举就被安抚了下来,用一个条件把矛头转向了上头……”
宁准道:“我是很想杀人,但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我还是分得清的。公海那帮家伙,想算计我,痴人说梦罢了。”
裴慧笙注视着自己这个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弟子,顿了片刻,道:“审判庭的事,在你的算计里吗?”
裴慧笙神色认真:“你究竟想要什么?”
“离开研究所时,你作下的决定……后悔了吗?”
“老师,”宁准抬起了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眼前只有这一条路,无论如何都会走下去。只是这一次的事让我意识到,过去几个月的走法不太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