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人善用畜力,有畜力相助,三天才能办完的事,一天就能完成。光靠人力,这城郭恐怕二十年也建不完。”玄旸眺望山脚下仍在修筑的外郭城墙,与及运土搬石的人群和牲畜,劳工衣衫褴褛,受到管制,几名监工立在一旁,神色凶悍。玄旸将目光收回,落在城门外巡逻的士兵身上,士兵人数众多,分成数支队伍,巡视不同的区域。
“不用二十年,大鹰城最不缺的就是人。”鹰膺的话语刚落,就听见号角声,一支军队穿过城中笔直宽敞的大道,步伐整齐地朝城门前进,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
大鹰城的居民似乎对出征的军队习以为常,没有人围观,也就聚集在城门外的外来客看见他们,面上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鹰膺,我要向你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
“大概六年前,正值狩猎时节,有位羽人族巫祝来过大鹰城,鹰击说你与他相识,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觋鹳——你那位羽人族伙伴在寻他?”
“是。”
鹰膺一点也不意外,见到青南第一眼,就知道他出自羽人族,因为觋鹳也是那幅打扮。
目光扫视武器精良,雄姿英发的出征士兵身上,鹰膺说道:“觋鹳六年前便跟着一支西离来的旅队离开,我亲自为他送行,他跟我说,他到西离找他想要的东西,找得到,找不到都会回去南方——他的族人如今来找他,看来他没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羽人族的巫祝巫力强大,能不凭借武器将强敌击退,还能把濒死的人救活,可惜,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西离。
玄旸仿佛见到寒烈的北风呼啸冰原,天地苍茫,觋鹳衣衫褴褛,羽冠残破,执着一柄老巫杖,沿着西离河踽踽独行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觋鹳向西远行?
青南,你还要追寻他的足迹吗?
荒野,新挖的墓穴不时扬起灰尘,灰尘如幕,在尘幕中,青南看见一条向下延伸的木梯,木梯很长,有三人高,人们沿着木梯上下,不停向墓室输送随葬品。
风一阵一阵,风停歇时,正好看见两扇猪被抬进墓室,紧接着是一箱猪下颌骨。
约莫三十个猪下颌骨,被从箱中取出,有次序的摆放在棺木内。
真是奇怪的葬俗。
再仔细观察墓穴,在墓壁上挖有壁龛,人们把最珍贵的器物摆在壁龛里,生活物品琳琅满目,堆满墓室四角,墓室宛如居室,墓主躺在其中,仿佛还能过上生前的生活。
衣服、谷物、肉食、炊器、酒器、食器等等,青南在其中见到一副俎刀,与他在文邑见到的俎刀别无二致。
“鹰击,你之前说你们祖先住在地中,后来沿着丘陵地带向西迁徙,进入高地。我当时没信你,你看,我们浑身上下哪里相似?”
祁珍身穿文邑丝袍,头上戴冠,腰佩玉饰,鹰击身穿大衣,头戴帽子,胸佩贝饰,他们从头到脚都不相似。
“直到今日,看见墓中的壁龛,又看见他们从箱子里拿出猪下颌骨。”祁珍稍作停顿,惊叹:“就连猪下颌骨摆放的位置都一样……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听听大鹰城的长者吟唱西迁长歌。”
“人们会在葬礼上保留最古老的习俗,一代代沿承。”青南言语平淡,他身为巫祝,清楚葬俗有着古老源头。
鹰击正跪在墓穴旁,将随葬品递给木梯上的人,祁珍的话,显然也使他惊诧,他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沙土,回道;“祠庙的瞽叟会唱长歌,祠庙不准外人进去,你要真心想听,我带你去。”
又是一陈风起,夹带大量沙土,鹰击举起袖子帮青南挡去尘沙,他忽然说道:“我见到觋鹭,也觉得熟悉。”
鹰击不是在说殷勤话,他见过觋鹳,所以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才感到熟悉,他拍去脸色的沙土,悠悠道:“我们这些来自四方的人,跨越高山大河,相聚在这里,都是天神的旨意。”
此时,陆续有参加葬礼的人执着酒杯,到墓前与墓主道别,祁珍主动从主持葬礼的巫师手中接过一杯酒,他忍着伤痛,用受伤的右臂举杯,口中念念有词:“我是文邑祁州之子祁珍,听鹰击说你生前跟我父亲认识,我父亲已经物故,我今日代父前来,为你送行。”
墓主是鹰击的亲戚,生前亦是祁珍父亲相识的人,祁珍来到大鹰城,遇到一场葬礼,为了熟悉当地的习俗,特意前来参加。
青露坐在内城城墙的石阶上,抬头望天,天很高很高,高空中还有只游鹰,自由自在,迎风翱翔。
他真有些羡慕它,哪怕爬上最高处的城墙,他仍旧无法一窥大鹰城的全貌,自己要是只鹰就好了。
初来大鹰城时,青露即震惊又惊惧,震惊的是大鹰城极为宏伟,像是由神创建,而不是凭借人力;惊惧的是城中守卫那一张张凶悍的脸,与及他们手中锐利而坚韧的青铜武器,仿佛稍有不慎将他们招惹,便会倒在血泊中。
初来大鹰城,通过瓮城时,青露发现四面都是墙,唯一的通道是条长长、幽深的门道,他抬头看上方,弓手的弓都是蓄势待发的状态,如果箭雨落下,进入瓮城的人们还没摸着城门,就会被射成血刺猬。
从未见过如此森严的武备,也从未感受到如此紧张、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
在高地,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手中,而掌握在他人之手。
来到大鹰城已经好几天,青露还是没能找回在文邑时的那份松弛感,他一度觉得就是那些拥有武器,杀气腾腾的人随处可见,自己才感到紧张,今日坐在这里,将周边看遍,他看到了肃杀与冷冽,是所处的环境,使人无法安心。
人们在这里过冬,有足够的储粮吗?
冬日是否会挨饿?
这样干凉的大地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丰收的场景。
在来大鹰城的路上,青露见过不少建在土坡上的窑洞,见到在窑洞里生活的居民,他们在屋旁搭猪圈,在河谷边种粟菽,在坡地上饲养牛羊。
这般想来,只是这里的环境与故乡截然不同,与岱夷与地中也不同,没有茂密连绵的森林,没有哗哗直下的大雨,不是处绿意盎然的地方,打破了以往的认知,才会萌生焦虑情感。
青露正在发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叫唤声,他回过头,见到一位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
那人身形修长,肤色白皙,身上穿着大鹰城常见衣服,发饰却很不同,漂亮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手腕上戴着一件联璜璧。
他在说什么?高地语我听不懂。
他为何唤我?
可是挡了他的道,他要登城吗?
青露从石阶上下来,退到一旁,就在这时,青露突然听见年轻男子问:“你是哪里人?”
他因为太过吃惊,猛地抬起头,对方说的是岱夷语。
见青露有反应,反应还很大,年轻男子说:“这下听懂了?奇怪,你看着不像岱夷人。”
没等青露回答,那人又说:“我听说文邑派来使者,使者队伍里边有岱夷武士,还有一位羽人族巫祝,你和他们一伙的?”
青露疑惑地看着对方,用岱夷语说:“你也不像岱夷人。”
“白棠,我名字,我是白湖人,我母亲出自岱夷。你去过白湖吗?离文邑不远,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就是没去过,应该也听说过。”白棠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亲和。
这时,青露才留意到对方只比自己大几岁,很年轻,有双清澈的眼睛。
第46章
一处池苑, 位于台塬之上,看见它时,青南很意外, 台塬之上并没有水源, 池苑的水从哪来?
高地人会在居住区内打水井,很深的水井, 往里头一探,看不见井底, 只有黑黢黢一片。
井水仅供居民饮用,池苑的水却是通过畜力, 从台塬下方的河道运来, 大鹰城的统治者为营建池苑,可谓费劲心思。
就像黄土台塬上长出巨大的石城一样不可思议, 在植被稀少的城中,竟会出现鸟兽鸣啼,树木葱翠,水池粼光的池苑。
位于大鹰城最高处的王居充满神圣色彩,它与池苑融为一体, 从远处望去似悬空般存在, 神秘而梦幻, 宛若仙境。
鹰金浑身上下珠光宝气, 手臂上是绿臂护,脖颈佩戴珠玉, 长袍上点缀黄铜泡, 腰间的吉金刀光芒闪耀, 他在随从拥护下穿行池苑,对出现在池苑中的文邑使者视若无睹, 没表现出应有的礼貌。
祁珍行礼的姿势变得僵直,青南收回礼仪,抬起身,淡漠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
“果然跟传言的一样,真是无礼。”祁珍整理冠缨,仰着头,他压低声音:“我听说鹰击说大鹰君疲懒,近来稍稍将权力转交给嗣子,也就是长子鹰金,但族人似乎更拥戴四子鹰膺。”
瞥眼前方的鹰膺,他与玄旸仍在廊下交谈,祁珍继续说道:“传言他们俩兄弟互相不服,明里暗里争权,我们身为使者,亲近任何一方都要遭另一方敌视,想来他们大鹰城人早分成两派,私下里还不知道斗成什么样子。”
青南盯着水池,似乎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好一会才听他回道:“我听说鹰金擅长谋划,做事果毅,才干在鹰膺之上。鹰膺体健力强,武力超群,为人又亲善,也难怪族人喜爱他。”
“与我们倒无关系,我们在大鹰城住不长久,等玉料运来,便就离开——觋鹭,水里是什么!”
祁珍猛地往水中一看,似乎看见一节木头,但那绝非木头,因为它瞬间又消失不见。
青南回道:“鼉。”
“鼉?”
祁珍目瞪口呆,他手指四周缺少植被的丘陵,正想反驳,这环境哪里有鼉,但这回他看清楚了,因为那根木头又从水里浮出来,距离比先前近,确实是一只鼉(扬子鳄)。
“这东西地中都不常见,怎会跑到高地来!”祁珍朝池子探身,还顺便捡了根树枝,试图将它驱赶。
“别看它长得可怕,我听文邑的岱夷匠人说,鼉不会咬人,爱吃螺贝,偶尔吃点水鸟。”
祁珍边挥动树枝边分析,他属实有些胆大妄为,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唤声,祁珍抬头望见对岸站着一位男子,奇怪的是他在有节奏的叫唤,招手,举止怪异。
那只鼉随即改变方向,朝对岸男子慢悠悠游去,它优雅地甩动尾巴,张了张长有钝齿嘴巴,显得很惬意。
比在大鹰城见到鼉更吃惊的是,那男子从竹篮中取出什么东西,正在喂食池中的鼉,不多时,他身旁已经聚集三只鼉,两大一小,朝他讨食。
鼉吃食时,那男子还伸手去摸鼉的脑袋,就像在摸一条小狗。
祁珍算得上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
“白棠,他和那几条‘龙’都从白湖来,他是白湖君的孙子,‘龙’是白湖进献的珍奇。”
鹰膺和玄旸不知何时过来,鹰膺听见青南和祁珍的讨论声,瞄了对岸的白棠一眼,言语平淡。
高地人看来称鼉为龙,大概鼉因为在地中罕见,而且它的形体又有几分近似天上的龙星,才这么称呼。
龙嘛本就是世上没有的动物,它在天上,是东方星宿。
“我听说他是白湖质子。”
青南言语柔和,目光一直落在白棠身上,见他正在将肉食切碎,一点点喂食小鼉,对周边人的目光丝毫不在意。
“当年大鹰城与白湖因为一些事情互相猜疑,我父将一名王族子弟送往白湖作为质子,白湖君送来一个孙子。”鹰膺望着对岸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说道:“想来是最不受宠的孙子。”
白湖属于地中,那里气候温暖,人人富庶,白湖君的孙子自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被族人送至异乡,举目无亲,想想多少有些凄凉。
两条大鼉吃饱饭后,慵懒地趴在岸边,一条小鼉在白棠脚边爬行,白棠将它抱起,轻轻放回水中。
他伫立在树下,目光终于往对岸投去,那视线落在青南与玄旸身上,很快就移开。
池岸,水青树下,白棠的仪态优雅,他身穿高地常见的大衣,暗色的大衣内却是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条朱色腰带,有份与粗犷高地不契合的秀美之感,令人印象深刻。
大鹰城的内城已经十分宏大,更别提正在营建的外城,当外城的城墙竣工时,大鹰城将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
大鹰城的“大”体现在方方面面,极其巨大的城,雄伟的宫殿与神殿,无比开阔的中心场地,鳞次栉比的民居,与及从台地延伸至谷地,一望无边的手工业作坊区。
此地的手工手与别处不同,它不是因治陶、治玉、髤漆而繁荣,而是因为制骨与冶炼。
大量的羊骨被输往制骨作坊,在能工巧匠手中,制作成骨针与口簧,并作为交易品被输往四方。
近些年气候寒冷,人们更需要御寒的衣物。
骨针不是一枚,而是制作数枚,并成组装在骨制的针管里,它是纺织用的针,不仅仅用于缝缀衣料。
每家每户都需要纺织,每一个人都需要衣装,人们对骨针的需求是无限的,大鹰城的骨器作坊从未停歇。
对大鹰城人而言,他们并不觉得生活“苦寒”,曾经有过暖和的时期,曾经有过粟黍丰收的时节,那样的日子很美好,如今的日子也不艰难。
当晨曦升起,人们扛着耒耜外出,爬下台坎,穿过沟壑,来到河岸边的田地里,翻动松软的泥土,在地里头耕耘,在农闲暇时吹奏口簧,消磨时光;当晚霞照耀时,高大的石城下也有不少牧者的身影,无数牛羊的身影,还有那或高亮,或低沉,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的口簧声在城郊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