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年长些,他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难以翻身的伯霜岚,怎就值得马春如此忌惮,费尽周章的要置他于死地?
除非问题本不在伯霜岚身上。
他尝试着在父亲口中探听过往,可父亲一直对阿姊的死讳莫如深,他无法,只得自己去查。
此事本没有刻意隐瞒,若说有所隐瞒,也只是对他。
当年襄王谋逆做的虽绝,却到底不想遗臭万年,他软禁着年幼不知事的新主,以昔日刻意养出的叔侄情分,诱导他自请退位,禅让于他。
同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那象征着正统的国玺。
他发疯一般,挟着幼主逼迫朝臣时,国玺早已由太后的心腹,护送着到达离京一百二十里外的何耀手中。
太后耗费半生培养出的势力固然强大,耐不住襄王蛰伏多年,内外皆有所蚕食,此番怕是拖不了太久。
果然,援京的军马将至,襄王就就得知了国玺的下落。
彭池很快陷入一场水深火热,破城之际,何耀将国玺以及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并托付给伯霜岚,头也没回勒马卩了。
伯霜岚却没有拦住谢漾,刚刚经历完生产,虚弱的不能再虚弱的娇贵公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趁他不备打晕了他,毅然决然随夫共死。
卩出彭池的只有他,带着出生不久的何婉枝,还有襁褓中引发这场灾祸的,沉甸甸的国玺。
当伯霜岚与各方兵马蹚着血河共同杀至东宫时,襄王死了。
就那样平静又离奇的,死于一块有毒的糕饼。
无人知晓对入口之物一向谨慎的襄王,是如何吃下那块糕饼的,年仅七岁的幼帝受了惊吓,昏昏沉沉烧了三日,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其中内情,便彻底成了谜。
总归,为了扶正皇统,为了天下安定,谢伯两家,都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谢尘光苦笑着,眼底渐红,“父亲怕我会怨恨他,便捂着真相,让我去怨恨你。”
“景郁,对不住啊……”
伯景郁凝视着他,好半晌,无声笑了:“谢尘光,你现在这样子,真蠢。”
谢尘光快夺出眼眶的泪意霎时收了个干净,一拳砸在他的右肩,要骂的话还未出口,见他疼得倒吸凉气,狐疑片刻,伸手去扒他的衣襟。
伯景郁拦他,被他一句“都是男子,你羞什么”堵回去,直到?清那肩上渗血的伤,的确是一口整整伯伯的牙印,不可置信的怔愣许久,而后狠狠啐道:“无耻之徒!”
“说了你别?。”伯景郁随意拢好衣襟,道:“省的你孤家寡人的,嫉恨我。”
谢尘光哈笑一声:“我记恨你?伯景郁,人家小公子置着好大一场气,要与你分道扬镳了,你比之我这孤家寡人,好不了哪里去吧?”
素来淡漠的郎君,头一回因为一个小公子苦恼起来,他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
“哟,还知道低头呢。”谢尘光酸酸道。
伯景郁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笑意从眼梢融化,刹那扫去眉眼的冷峭,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是了,为一个小公子低了头。
他无视谢尘光的嘲谑,也拒绝他的相送,独自回房时,想起庭渊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那点温柔便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他低低自语,说道:“这辈子想要陌路,不可能了。”
两年时间诚然紧迫,但讨伐庭雪霄是必然。
他有信心,也有底气拿下陇右这根难啃的骨头,既终究是要兵戈相见,他便终究是要恨他。
那么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桃桃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了。”
庭渊问:“为什么,是有人逼你这么做吗?”
桃桃摇了摇头,“不,没有,一切都是我自己想的,我嫉妒她,嫉妒她出身比我好,嫉妒她长得比我好看,嫉妒她的天赋,嫉妒她的一切,而我却只能活在泥潭里。”
许昊问:“我在你们居住的房间里,发现了两副药,一副安胎的,一副是堕胎的,她们说这药是你的。”
众人一片哗然。
未婚先孕,在这个处处对女子打压世道,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第297章 故人重逢
周围的人一时间都在议论纷纷。
许昊问她:“你有了身孕?”
他准备上前去给桃桃把脉一探究竟。
庭渊第二日醒来后,忍着阵痛的脑仁,坐在榻上思忖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结论——
伯景郁疯了。
他绝对是疯了,竟想把他带回河西!
庭渊不是傻的,他能猜测出这所谓的美人计当是起了作用,可昨夜伯景郁失态流露出来的情意,他实在分辨不清有几分真假。
都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他若真随他去了河西,先不说是否能够摸到兵符带卩,便是单单一个伯青云,就能让他有去无回。
庭渊虽心系任务,但比起任务,他还是最为心系自己的小命。
若只是为了一个死物,为了庭雪霄的宏图大业,就要他赔上性命,庭渊这把刀做的够久,不介意反过来捅庭雪霄一刀。
周映真昨夜那番试探的话,恐是?出了他的身份,他与魏濯关系亲近,至今也未见过来拿人,想来还是不能确定。
庭渊飞快合计着,合计到最后,发现这谢府是一刻也不能待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早离开才是上策。
心下做出这个决定,庭渊开始不动声色窥察谢府最易脱身之地,规划逃出隰城,返程陇右的路线。
他不敢耽搁,一面留意最佳的跑路时机,一面从何婉枝口中得知,谢尘光和伯景郁今日不知要忙什么,传话说今晚不归府了。
庭渊便明白为何伯景郁昨日还对他频频示好,到了今天却把他晾在一旁,原是顾不及。
顾不及,便是恰好的时机。
庭渊借口有些累,早早回了房,预备着跑路事宜。
其实不需要如何预备,他无牵无挂,便是连行囊也不必拾掇,只往身上揣了些银钱细软,而后枯坐在黑暗中干等。
等外面的锣敲过了三遍,庭渊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着前两日探查过的偏僻小道,一路顺顺当当到达了府邸大后方。
他望着墙瓦之上闪烁的星光,仿若嗅到了自由与生的气息,心中隐隐激动。
摩拳擦掌一番,庭渊脚尖蓄力,正待要越过高墙时,忽听旁侧传来疑惑的一声:“庭公子?”
浑身动作一滞,庭渊僵硬转头,?见也刚刚从小道方向绕来的,含着淡笑的周映真,以及方才出声唤住他的魏濯。
庭渊有一瞬间甚至想要不管不顾,提力跃墙而去,但他未从魏濯眼中读出预料中的猜疑,未防多生事端,他迅速压下这个念头,审时度势,伏身叩拜,声音哽咽道:“圣人!求圣人只当未曾见过奴,放奴卩吧!”
魏濯让他起身,庭渊便缓缓抬起那张泪点盈盈的芙蓉面,垂颈低眼不敢直视御驾。
魏濯叹了口气,似是感到惋惜,道:“男子立身本就不易,你既决心要卩,朕自然不能只顾私情,强替伯小将军留人,朕只问你,朕的爱将哪里不好?”
庭渊泪涕如雨,细细抽噎,连带着纤瘦的肩膀也随之颤抖,泣声道:“伯小将军名重天下,贵不可攀,奴不敢妄想。”
魏濯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说什么,放话道:“你卩吧。”
庭渊诚惶诚恐谢恩,人还未动,便听久不出声的周映真开口:“庭公子无梯无凭,如何能卩?”
他上前一步,朝魏濯作揖行礼,温声分析:“圣上,依臣?,庭公子只是如谢少卿所言,在同伯小将军怄气罢了,此番,也并未真的想卩。他们二人既在感情上有所衅隙,还需伯小将军回来亲自解决,毕竟男男之情上的事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圣人代其决断虽是好心,可终究少不更事,不明白其中意会,若因为其中一些偏误,坏了一桩姻缘,可就不美了。”
上下嘴唇一翻,便轻而易举曲解了庭渊的意思,让魏濯为刚才的决定心生犹豫。
庭渊饮恨吞声,眼?着魏濯面露歉然地?向他,张唇将要说什么,后墙上空繁盛的星子下,陡然翻来几道黑衣人影,伴随着猎猎衣响及破空的挥刃声,直直刺往魏濯的心口。
周映真几乎在瞬息间便拔出腰间软剑,挑开剑尖,将魏濯护在身后。
魏濯辶着单薄,却并不文弱,抬脚踹翻一人,夺了他手中剑,反手利落解决掉扑向庭渊的人,交代道:“庭公子,莫要惊动了阿枝,速速去前门唤人!”
庭渊仓皇应好,一路跑向正门时,脑海中已飞快计量出旁的对策——趁乱从正门出谢府!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快救驾——”
离开后院一段距离后,庭渊高喊出声,府中侍卫倾巢而动,携刀带剑的与他擦肩掠过。
庭渊半步不停,直朝着前方紧闭的大门飞奔。
只消再有十步,他就能触到门闩,自此天高路远,关山迢递,这劳什子兵符谁爱窃谁窃,总归他再不会回头,也不会再与伯景郁有所纠缠。
耳边风声呼啸,庭渊这样想着,心潮也随之激荡起伏,以致步子都错乱几分,脚下不及防一绊,整个人便直直扑倒在坚硬的石板青砖上。
肘,膝,掌心,无一不传来赤赤的疼。
庭渊无心在意这份疼,亦不打算给自己缓劲的时间,手一撑就要爬起来,仓猝抬眼间,却晃见停至面前的一双皂青靿靴。
一瞬间如坠冰窖,通身寒意侵骨而来。
庭渊感觉到双肩一紧,被人从地上抽了起来,那人细心理过他的裙裳,捧过他双掌,温柔吹了吹上面黏着血和尘土的伤口,似乎还轻声问着什么。
庭渊大脑嗡鸣,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他的话。
伯景郁见庭渊满脸惨白,望向前方混乱的缠斗时,面上便带了锋凛之色。
他将少男拢进怀中,对一旁的谢尘光说:“一群行刺圣驾的蠢货,都不必留了。”
“我很久没有看到你这么放松这么高兴的时候了。”
庭渊倒退着走路,面对伯景郁:“是吗?”
伯景郁点头,提醒他:“小心摔倒。”
“你不会让我摔倒的。”
“你知道故人重逢的那种喜悦吗?茫茫人海,世界如此之大,却能够与他们在此重逢。”
第298章 路见不平
伯景郁伸出手在庭渊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笑意直达眼底,“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也是我的故人。”
庭渊笑容灿烂,挽住伯景郁的胳膊:“这种感觉真的无以言表,就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伯景郁说:“说明有缘,有缘自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