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庭渊额头上都沁满了密密麻麻的薄汗,他脱力一样松开了手中的帕子。
伯景郁目光如炬,但也有对状态不佳的庭渊的关切。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甚至都没多问一个问题,便向外喊道:“阿兄。”
庭琢玉刚推开门,就被小妹虚弱的样子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坐到他身旁,口中不知在责怪谁:“这一会儿的功夫,怎的就成这样了?”
庭渊半倚在他身上,晃了晃脑袋,没说出话来。
伯景郁拿起桌上的手帕,正想开口,却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咳疾来势汹汹,让他整个腰背都躬了起来,前胸剧烈起伏,敛去锋芒的眉骨皱在一起。手中攥着的帕子原本是要递还给庭渊的,此刻却不得不用来遮掩住自己的狼狈。
庭琢玉是见过人犯咳疾时的样子的,他在第一时间他就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片刻,庭渊幻觉自己的喉咙也干涩难耐起来,正在这时,他不经意看到了一抹亮眼的黄。
是那朵刚刚还被人妥善合拢在掌心里的迎春,大概是因为衣袖拂动的缘故坠到了地上。那花从摘下来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枯败的花瓣上生出了黄绿色的裂痕,煞是可怜。
顿时,庭渊心中无限酸意涌现。如果说之前还有所顾虑,但见过人被病症纠缠折磨的样子,他就一点都不后悔替他推算了。
半响,伯景郁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右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动着,声调也有气无力的:“景郁失礼了。”
庭渊直接抢了长兄的话道:“无妨,无妨,一点事不碍。”
伯景郁感激地朝他示意,眼神闪动,似乎想把刚才的话说完。
庭琢玉连忙瞥了瞥自己身后,示意他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
毕竟房门大开,服侍伯景郁的人就在外面,难免其中有对伯府主君忠心耿耿的人。
事情已成,三人各自怀着心事重新入座,良久也没人说话,伯景郁只在茶水还有余温的时候咽了一小口,庭渊则一杯接一杯的喝光了茶壶中的冷水。
庭琢玉满是担心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流转,终于还是开口请辞:“景郁,已搅扰你多时,便择日再来拜访。”
听人要走,伯景郁脸上掠过清晰的失落,不过他很快就收起情绪,答应道:“阿兄,阿渊,我身体不便就不出门相送了,切莫怪罪。”
说着不送,伯景郁还是在门口驻足观望,直到看见兄妹两人的身影被自由舒展的芭蕉叶完全遮住了,才缓缓地低下头去。
庭渊已经行至院外,却忽地停住了脚步,他扯了扯长兄的袖角,鬼使神差地回身,往院中走了三步,自然而又平静地唤道:“伯郎君。”
伯景郁还在原地未曾挪动,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他半惊半喜地立刻抬起头,只见八角洞门前的绰约男郎迎面一笑:“往后相见多有不便,遥叩芳辰,岁岁春无事,相逢总玉颜。”
伯景郁一怔,克制着朝人敛衽一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复述一遍:“相逢总玉颜。”
等他放下交握的双手,院落中已是空无一人,唯余满径无声青绿。
伯景郁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掌,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热度。
车舆还在来时的山路上,庭琢玉怕小妹脚下发虚,走山路会出什么意外,索性干脆地弯下腰:“上来,为兄背你。”
庭渊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蹦到人身上,庭琢玉稳稳当当地接住,环住他后背的双手也箍得紧紧的。
虽然庭渊自己的确耗费了心神,但他知道长兄也在担心他,便强行打起精神道:“阿兄,那伯郎君可真是玉树临风,不知可有媒妁之约了?如果没有,阿兄去替我说说试试可好?”
庭琢玉见他还有心思和自己玩笑,果然放松了一些,不无自豪地说:“阿渊不论属意什么样的皇亲贵胄,就算是再傲的人,也得他自己来庭府求娶。”
一席话听得庭渊舒心极了,他乐不可支地蹭蹭庭琢玉的脖颈:“就知道阿兄最疼我了。”
同时,趴在人结实的背上细细想来:如果伯景郁真能拖着病躯躲过命中的一次大劫,那也要靠姻缘命定之人以自己的福去滋养他,直至香消玉殒。
庭渊平生一怕累,二怕苦,最怕死,自认不是普度众生的料。他全神贯注地想着事,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庭府。
在自己的小院中坐下,庭渊终于能如释重负地摊开腿,念奴蹲在人面前,力度正好地给他揉捏着,见人心情不差,便好奇地向他打听:“男郎,今日去礼佛好玩吗?”
庭渊回想起伯景郁,重重地点点头,给念奴一五一十的讲起来,简直把人吹成了脱尘而立的谪仙。
自然,他隐去了为人推命这一段。因此他没说出口的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凡人就不该去肖想。
到入神处,念奴连捶腿都忘记了,他就地坐下,托着下巴,眼中满是向往。庭渊越说越兴奋,屋内是他和念奴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噗...”庭琢玉还是没忍住,他好整以暇地立在门旁,眼中满是戏谑:“看来妹妹是真的倾心于他了。”
庭渊一窘,面红耳赤地止住人的话头:“阿兄怎的还偷听起人说话了?”
庭琢玉大笑着跨进房中,他只穿了一身简约的天青色长袍,宽大的袖摆随着动作小幅度的摆动。
见状,庭渊不由得撅着嘴奚落人:“阿兄又穿得这样素净,真是可惜了这样英武的脸。”
庭家虽是做染坊生意的,但庭琢玉不喜铺张,只在需要见贵客的时候才会穿上些重工染成的衣衫,否则平时都是着寻常衣物示人。
庭琢玉还有正事要出门去办,连脚都没歇,只换了身舒适的衣服就匆匆过来见小妹了。
他摆摆手示意念奴退下,门刚阖上,便反手狠狠一扣人的脑门:“见了伯景郁便催你阿兄成婚了?”
庭渊招架不住了,他捂住脑袋向后退了退,小声道:“打住,打住。阿兄过来是有话要交代吧。”
庭琢玉轻哼一声,撩袍坐下,面色又严肃了起来:“今日为难你了,我原以为只是件小事来的,不知竟会如此耗费精力。”
出乎意料地,庭渊却没有附和,他神色寥寥,语气亦是淡淡:“阿兄哪里的话,就是小事。”
庭琢玉暗暗松了一口气,来回看了看妹妹,轻声道:“若是你真的有心,正好可以合一合八字,来日未必...”
庭渊心头一窒,骤然抬眼,直接打断了人还没说完的话:“阿渊不愿。”
庭琢玉有些错愕地和人对视:刚才还让自己问别人有无婚约,这一会的功夫就变了?
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愣是生硬地哈哈一笑:“是为兄想错了。宽心吧,为兄不会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的。”
一时无话,庭琢玉站起身来,不厌其烦地叮嘱说:“我去店里查查账,你出去只能和相熟的友人一道,切不可酩酊大醉而归。”
庭渊又回到平时大大咧咧的状态里,他一边替庭琢玉捋顺不平整的衣领,一边揶揄回去:“知道啦,阿兄也要把自己的大事放在心上,他日有了兄嫂,便不用我整理衣领了。”
庭琢玉毫不留情地拍了拍他的头:“这种事怎么急得来?再者说我游走四方,娶了谁都是亏欠。”不等小妹回话,他便迈着迅捷的脚步离开了。
庭渊没再出门,用过晚膳,时至入夜,银河倾泻垂地,星点烛火忽明忽暗。
他躺在昏暗的榻上,回想着伯景郁的生辰八字,想着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睡意一阵一阵袭来。
他以为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了,却不知道正在此时此刻,伯家接幼子回京的消息已成山雨欲来之势,在清明后便将席卷整个上京。
马车到了内院,有人引导他们前去正厅。
赤风在京城什么都见过,不可能有比皇宫更气派的地方。
可当他看到呼延謦家族居住的地方,心中还是稍显震惊,惊讶的是他们为了巩固家族,会以这样的形式创建一个小社会。
高门大院之内,与外界纷纷攘攘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走进这里面就能感觉到规矩森严。
中州的大家族,像碧落城的萧家,君吾城的慕容家,都是一顶一的大家族,却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把大家聚在高墙之内,实行等级森严的集中管理制度。
“三爷,呼延工会的会长呼延南音到了。”
第252章 利字当先
“快快有请。”
屋内的男人说道。
门外,呼延謦如风邀请呼延南音入内。
室内装修十分雅致,就像是入了中州某个书香世家的正厅一样,与赤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呼延南音也环顾了一圈,与他所想也不一样。
翌日,上京城回寒了,庭渊起了个卦后就把天星图翻了出来,还把来找他出门寻乐子的赵献也乖乖劝回家了。
天星图是前朝辅嗣先生所作,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了,但是现在去看仍然不过时,历久弥新,且常看常新。
一连几天,除了用膳睡觉,庭渊的目光都没离开过天星图。寒食这一日,他出了趟门去郊外祭祖,回来也照旧埋头在桌案前。
庭渊左手轻轻压在天星图上,右手执着笔在下方的画卷上摹写,只差最后几笔便能完工。
一坐之顷,庭渊满意地放下了笔,他对自己用心绘成的长卷视若无睹,任由它顺着桌案边缘滑了下去。
他小心谨慎地把少监亲手描摹赠予他的那副天星图捧起,妥帖地放回箱子中去。
刚关上箱子,不差一分一秒,念奴神秘兮兮地端着个托盘进了门。
他语气兴奋,打断了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庭渊:“男郎,我们射覆吧。”
射覆,简单来说就是隔空猜物,用盖子盖住一件东西,根据藏物者的几句话或是时辰起卦,猜测里面是什么,猜中即为射中。
关键是无论射中与否,都能加深对易象的理解。
司天台的入门考试一看八字,二便是射覆。
彼时的庭渊站在巍峨的司天台殿门前微微愣神,他连射覆一词都没听说过。但他看了看前几个人,便立马学会了怎么运用。
看前几个人掐算时,司天台少监一把一把捋着自己的胡须,面上毫无喜色。
轮到庭渊的时候,他直接说出了是由径寸之木雕刻而成的亭台,高可观星。少监眼前一亮,他甚至没管后面的人,牵起八岁的庭渊进了殿。
庭渊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个兼具趣味和简便的占卜法,他让念奴陪他练习,近十年光阴里,射覆足有上千次。
上到不能遮盖的参天大物,下到糠米果实,庭渊几乎百无一失。哪怕是从没见过的东西,他也能将外形描述得八九不离十。
后来,念奴再也不会拿寻常可见物件到庭渊面前浪费时间了。换言之,这次带到面前的东西,必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正好庭渊画图也有些疲乏了,他便看了看院中的日晷,凝神在倒扣的盖子上开始掐算。
俄而,庭渊成竹在胸,并指点了点桌面:“蛐蛐儿找到了?”
不论见识过多少次,念奴还是对这个神乎其神的技艺赞不绝口,他由衷地夸道:“男郎射中了,正是那只跑了的蛐蛐儿。可惜的是这三四天它没找到吃的,这花了大价钱买的小家伙就这么饿死了。”
没想到庭渊脸色陡变,伏下身自己揭开了盖子,又试探着去扒拉蛐蛐儿,像是在确认它是否真的死了。
念奴看不明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人:“男郎,怎么了?”
庭渊没回答,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蛐蛐儿,道:“念奴,我问你,你见到这蛐蛐儿的时候,它便是死的吗?”
念奴知道庭渊推算一向很重视时辰、方位和地点这些东西,因此早就牢牢地记着,被问到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午膳后回房,去开窗时看见它在西北的墙根下,我走近了它也不跑,我弯下腰一看,果然是死了。”
庭渊脸上全是迷茫,直到念奴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说起来我好像是见着它腿抽搐了一下,当时还以为自己晃眼了,想来没死也说不定。”
听完后,庭渊蹙着的眉头才稍有纾解,他自言自语着:“这就是了。”
又想了想,庭渊才向他解释:“生死在卦象上区别很大,可我分明看到是个活物。你见到蛐蛐儿的时候它定然还没有死,不过也到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了,经你一吓便死了。”
念奴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有那么吓人么?哦,吓虫...”
庭渊失笑,伸手刮了刮他的脸蛋:“它命数将尽与你何干?即便那时不是你,也会是旁人。”
说话间,念奴已经把他带进来的东西和庭渊描的天星图一应收好了,在他退出门前,不忘提醒说:“郎君今早出门前又吩咐了一遍,让您记着去前厅用晚膳,男郎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