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将二人带到了落云台的一处水榭便离开了,水榭的亭子四周放着纱帘,隔着纱帘隐约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伯景郁琉璃色的眼珠暗了暗,四周无人,清雅的水榭就像是檀郎谢女相会的地方。
“师兄我…要不先去外面等你吧。”伯景郁握紧拳头,指骨用力发白。
纱帘后面传来柔和的嗓音,“小友不必紧张,恕我不便起身,两位请入亭中坐。”
庭渊撩开纱帘,一个面容美艳却难掩病气的女子正坐在亭子一侧,手里把玩着弓弦。
待庭渊和伯景郁坐下之后,衍元湄才缓缓开口道:“请青禾君来此是事想拜托你。”
天衍宗内部斗争复杂,庭渊其实不愿意和这个宗派扯上关系,这次答应给衍元湄铸剑也是因为报酬丰富,养门下几个师弟师妹要的钱不少,正好解燃眉之急。
他和衍元湄之前并未见过,一时间也摸不清她的意图。
“三年之后芙蓉仙秘境即将开启,我想拜托你帮我带一样东西进去。”
庭渊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衍道友肯定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帮你完成所愿,不必找我一个外人。”
天衍宗门客众多,实力比庭渊高的高手不计其数,衍元湄确实没必要非找庭渊不可。
衍元湄放下手里的器具,“我也有不得已之处,”说着将宽大的袖子滑到手肘处,少女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细线,上面还有缝补的痕迹,就像是缝上了别人的手臂。
伯景郁看向她手上的痕迹有些沉默,以前在贱奴所的时候,时不时就有年轻的女奴缺手缺脚的被丢在贱奴所外面,干不了活死了就用烂席子草草裹了丢到乱葬岗里。
眼前的衍元湄在那一瞬间似乎扭曲成了肢体拼接的怪物,连那张脸都像是美人皮。
庭渊看见伯景郁低头不再动作,悄悄伸手握住他的手心以示安抚,隔着桌子衍元湄倒也看不见这动作。
“天衍宗血脉稀薄这事你们应当也是只晓的,世人只道是难出子嗣,难为宗内之人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衍元湄嘲讽地笑了笑,“这只是龙给我们的诅咒…”
“龙不是已经消失了吗?”庭渊心里有些疑惑,龙作为天道之物怎么会给人下诅咒。
“消失…只是被人猎杀殆尽罢了,青禾君难道不知道我们衍氏善用弓箭,如今天衍宗的大殿里供奉的那把弓箭正是用龙筋所做。”
原来天衍宗的先人将龙作为铸器的材料和修炼的仙药,将世间龙族尽数屠戮,因此也获得了建立如今大宗的根基,也因此受到了最后一条龙死前的诅咒。
——衍氏一脉无一善终,血脉凋零,恶疾缠身。
最初的时候衍氏子弟几乎都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脏器腐烂丹田衰竭而死,在那时衍氏便有了早婚的习俗,只是为了留下血脉。
到衍元湄祖父这一代时,他们发现可以将活人完好的脏器和四肢用来替换自己已经开始腐烂的身躯,于是天衍宗开始豢养大量的贱奴用来续命。
衍元湄的身上已经有三四个人的血肉,漂亮的少女仿佛一块即将坏掉的肉被不断的缝缝补补。
伯景郁有些漠然,天衍宗做的这种恶事数不胜数,恶心这肮脏的人心,恶心高位者将入宗的凡人当作可以随意宰杀的猪狗。
“你说的这些和你的委托有何干系,即使你有不得已之处,你也接受了无辜者血肉的供奉。”庭渊冷声道。
“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自己短短二十年也接受了天衍宗的好处,如今想撇清也不现实,我只是想赎罪。”
“如今还有一条可以化龙的蛟存在,他被禁锢在芙蓉仙秘境中,青禾君人品贵重,我相信你不会打它的主意,只求你送一封信给它……它自然会明白的。”
庭渊伸手打开了侍女递来的盒子,里面正躺着一封信,信上并无药剂的气息,只是一张普通的纸。
“好。”庭渊思索片刻点头应下了。
伯景郁猛地抬头看向庭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答应这个女人不明不白的请求。
“不过我会带上师弟一起进入秘境。”
芙蓉仙秘境传说是一位飞升失败的大能留下的秘境,其间秘宝丹药众多,难度不大,是年轻一辈寻找机缘的好地方。
庭渊带上伯景郁并不是为了里面的秘宝,而是芙蓉仙秘境特殊的幻境可以让人快速了解别人的一生,他要让伯景郁认清自己的道心。
伯景郁才十几岁,太过年轻的阅历无法知道人的存在是转瞬即逝的,即使是修道者也有离开,决裂又或者死去的情况,到那时他的道心又如何自处呢?
“青禾君放心,进入秘境之时我会安排好的,也拜托青禾君务必把此信交到他手中,进入秘境之后带着这封信他自会来寻你。”衍元湄目光诚恳地看着庭渊。
交谈很快便结束了,侍女候在帘外等着庭渊他们出来,伯景郁自从见到衍元湄开始便不太高兴,一直到上鹤车也没讲过话。
“小玄你怎么?”庭渊摸了摸伯景郁的额头,还以为是被吓到了,摸了一下并没有发热。
伯景郁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师兄为何要答应她?我不去芙蓉仙秘境照样可以修炼。”
庭渊这才注意到伯景郁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怎么因为这事哭了?秘境里有我想教会你的东西,我也是为此才亲自来天衍宗送剑的。”
“我不明白…我自己也可以好好修炼,不需要师兄去交换什么东西…让我觉得自己是累赘…”伯景郁忍不住用手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可是师兄从来没有这么觉得,小玄,你看着我。”庭渊摆正伯景郁的头正色道,“你总要长大,有些事不能想当然,这次回去我会拜托谢流云来教导你。”
再看堂下三个男人,全都成了猪头,陈汉州比较惨,脸上还有个鞋印。
从他们第一次接触贾秀荣,贾秀荣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她是真的爱陈汉州。
到头来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的一个东西,爱之深恨之烈,当时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看到蓝启深和陈心鸣,庭渊转头看了伯景郁一眼,把伯景郁心里看得毛毛的。
感觉下一个要挨巴掌的是自己了,没由来地脸疼了一下。
第219章 死不松口
庭渊再度拍下惊堂木。
“陈汉州,事已至此,你还是不主动坦白吗?”
陈汉州趴在地上,便是抬头,也看不到三尺高台后坐着的庭渊,只能听见声音。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不就是大人想要看到的吗?”
“这话说得,好似是我故意要毁了你的家庭似的,事情不是你自己做的吗?就没有想过会有败露的一天。”庭渊哼笑一声。
“我想要你教我。”伯景郁的眼底一片暗色,微蜷的手指展示着主人的焦躁。
师兄要把他推给别人。
“我未曾学习过剑法,这点可教不了你。”庭渊只当他在闹脾气。
伯景郁上了鹤车再也没有讲话,安静地坐在庭渊对面。
庭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那个小团子被自己养成了喜欢生闷气的爱哭包。
鹤车落在天衍宗脚下的城镇,四周传来人群喧闹的声音,因为城镇靠近天衍宗,时常有修士走动,鹤车在人群中倒也不太引人注意。
伯景郁伸手掀开了一角帘子,外面是来往的生意小贩,“师兄怎么落在这里,我们不回蓬莱宗吗?”
庭渊走下鹤车伸手看向眼眶还泛红的小师弟,“不生气了?回蓬莱宗了可吃不到这么多吃食。”
蓬莱宗四面环岛,凡人没有机会踏足这片土地,这就导致了宗里的很多东西需要杨曜定期出门采买,宗里的吃食大部分由符秋霜准备,但符秋霜的厨艺只能说可以入口,但却代表了整个蓬莱宗最高的厨艺水平。
庭渊有很多时候会心血来潮亲自下厨,杨月他们看见庭渊提着自己做的食盒就会想尽各种借口跑路,只有伯景郁和符秋霜会乖乖吃掉庭渊做的东西。
在符秋霜吐了几天之后就只有伯景郁一个人会吃师兄的爱心饭菜,曾经杨月他们也会浅尝一番,直到庭渊用一锅蘑菇汤将全部的人都放倒,事后杨曜评价他不去做绝命毒师真是可惜了。
庭渊带着伯景郁来到一家酒楼面前,他扬起帷帽下的脸打量了一下招牌便走了进去,“之前谢流云来吃过,说这里的汤锅是一绝。”
伯景郁听到这个名字又高兴不起来了,他看着面前的招牌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春来酒楼,大厅里坐满了人,汤锅的香气在酒楼里弥漫开来,确实是一家不错的店。
两人要了二楼的雅间,待小厮关上门庭渊才取下帷帽放到一旁,逢仙会一战之后庭渊的名气大涨,加上他铸器的手艺在九州数一数二,修士凡人都认识他,为了避免麻烦他干脆带起了帷帽。
“这家招牌菜是牛肉汤锅,再点两盘肉,来点白菜和蘑菇,一盘糍粑,一壶紫苏水。”
伯景郁幼时就比较谨慎,问他想要什么都摇头拒绝,久而久之庭渊便不再让他点菜,毕竟相处久了也知道小师弟喜欢吃什么,自己帮他点上就是。
汤锅很快端了上来,锅下面烧着无烟的银丝碳,鲜美的汤在锅中翻腾,筷子夹着肉片浸没到汤里,刚刚变色就夹起来口感最好。
锅里的肉拌上蘸料碗里的麻酱令人食欲大增两人互相给对方夹菜,不过一会两盘肉便消灭了一大半。
庭渊一边喝着伯景郁给自己倒的紫苏水一边欣赏着城镇的风景,他最近很少有出宗的时间,所以对现下的空闲有一丝珍惜之意。
他嚼着嘴里甜糯的糍粑心情极好,直到视线扫到街上站着的某人,庭渊嘴角抽了抽快速地关上了窗户。
伯景郁:“师兄是冷吗?可以叫我关窗户。”
庭渊忍不住扶额,“是有点,昨日下了雨……”话音未落他的右眼皮越跳越快。
只听见哐的一声雅间门被大力推开,脆弱的木门在墙上砸出了个坑。
伯景郁警惕地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流云师兄?”
谢流云身后背着用破布条子缠着的两把宝贝剑,一脸喜气洋洋地坐在庭渊旁边。
“我就知道你那个表情,一看就是在吃好东西不和我分享!”谢流云用力拍了拍庭渊的肩膀,差点把他刚喝进嘴里的紫苏水拍了出来。
“你这狗鼻子这么远都能闻见…不想分享现下也分享了。”庭渊用杯子挡住嘴鼻腹诽道。
剩下的肉几筷子便被谢流云煮了个干净,“怎么才两盘肉,小二再加五盘!”
“这是我请小玄吃饭,你一个人吃光了是怎么回事?”庭渊说着将剩下的吃食全往伯景郁面前推去。
“你这次接了天衍宗这么大单子,请好友吃顿饭也不行……真是抠死了。”谢流云大大咧咧地坐到庭渊旁边。
庭渊只觉得自己额上青筋直跳,谢流云风卷残云地吃完刚加上四盘肉,还贴心的给伯景郁留了一盘。
伯景郁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筷子,任由锅里的雾气将面前两人模糊,他觉得自己在嫉妒,嫉妒谢流云分走了庭渊的视线。
庭渊注意到对面没有动筷子的伯景郁,强忍住将盘子扣在谢流云脸上的冲动,他又想起刚刚在天衍宗说的让谢流云教小师弟剑道一事。
“你看小玄怎么样?”
谢流云擦了擦嘴抬头看向对面的伯景郁,一阵笑声从他嘴里传出来,“哎呦,景郁你去哪搞得桃子眼,哈哈哈哈哈哈!”
伯景郁的眼睛哭过之后本来就干涩,现在直接肿得双眼皮都没了,活像挂了两个桃子在眼睛上。
听完谢流云这话伯景郁手里的筷子发出了咔嚓一声。
“你看力气也很大,他学剑怎么样?”庭渊飞了个眼刀给自己的好友。
谢流云这才放下手里的筷子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确实是学剑的好苗子,就是晚了些。”
“勤能补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过几日要闭关了,这段时间得拜托你帮忙教导一下他,我觉得你吃完这顿拜师宴也不介意多个小徒弟。”庭渊挑眉道。
伯景郁低着的头猛地抬起来,师兄从来没给他说过闭关的事情,庭渊感受到伯景郁湿漉漉的眼神安抚性地笑了笑。
“那我可就亏了,你应该请我吃点更好的。”谢流云经常去看杨月,各种借口都找遍了,现下有这么好的理由摆在面前他当然会答应。
吃完饭谢流云便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庭渊和伯景郁两人沉默相对。
伯景郁付完钱跟在庭渊身后出了酒楼,虽然表情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但是庭渊一看就知道他又生闷气了。
路上给杨曜杨月他们选了些新奇玩意便返回了蓬莱宗,伯景郁到了蓬莱宗之后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