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漠然看着前方,深深吸了口气:“她那张嘴咱们的确都见识过多回了,只是……我从前便常觉得有些不对,直至方才, 忽地意识到是何处不对。”
琼芳一怔,却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困惑道:“娘娘是指什么?”
卫湘回忆着过往种种,发出轻笑:“清淑妃宠辱不惊、与世无争之名在外,悦嫔每每语出不善,清淑妃瞧着也烦得很,亦出言训斥过悦嫔多次,所以谁也说不出清淑妃的不好。适才我才突然回过味儿来——清淑妃若真不愿悦嫔胡言,何以总是等她将话说完才训斥呢?”
堂堂主位妃嫔,约束自己宫里随居的嫔妃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打断悦嫔的话的?
同样的话若是由她临照宫的人说出去,不管是随侍在她身边的骊珠,还是出身更高的柳御媛、苏贵人,她只消听到便即刻要厉声喝止,断断不能由着她们把这些话说完。
可悦嫔,几乎每次都是说完了的。
清淑妃一贯“不争”的姿态在此时帮了大忙,谁都下意识里觉得清淑妃只是懒得理睬这种闲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开口,悦嫔的不是与清淑妃也没什么干系。
方才卫湘忽而惊觉不对,实则也并非因为清淑妃开口开得太晚,而是她发现清淑妃虽开口训斥了悦嫔,但却没有明言悦嫔所言不对,含糊其辞的指责倒似全然认同悦嫔的话。
都是活在宫里的人精,这样的避重就轻做给谁看的?
只是,这与清淑妃素日的宠辱不惊极为不符,卫湘不知清淑妃缘何突然这样露了怯,只能顺着立后的议论猜想,清淑妃许是急了。
如此再去回想悦嫔从前说过的许多话,卫湘又觉得,那或许本身就都是清淑妃的意思,只是她这“不争不抢”的主儿说不得,便借由旁人的嘴讲出来罢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这说明清淑妃其实已经将她视为眼中钉许久,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卫湘想得一叹,仍是先去了衷济宫。
叶夫多基娅正处理政务,卫湘便等在侧殿,又温习起了昨日所学的罗刹语。侧殿是有叶夫多基娅身边的女官侍奉的,卫湘正好将学得不熟的地方拿来请教她们。
如此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叶夫多基娅得了空就着人请她进去,卫湘才进寝殿,叶夫多基娅就让身边的翻译官问她:“听说你又学了几句罗刹语?”
卫湘一怔,旋即笑道:“我在认真学习罗刹语了,陛下已为我寻了一位罗刹语老师。”
叶夫多基娅十分惊喜,边拉她坐下边问:“跟我说说,你都学什么了?”
卫湘自知才刚出初学,被问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答,就将昨天学的东西一五一十地都跟叶夫多基娅说了。
叶夫多基娅听罢又问:“你学多久了?”
卫湘说:“昨天早上才开始。先前与林氏学过几句,您知道的。”
叶夫多基娅目露讶色,欣赏地看了卫湘许久才又说:“你真聪明。你如果是个罗刹人,我一定会重用你的。”
卫湘得体地微笑:“那我很幸运,我们的陛下也很重用我。”
“是啊,当然。”叶夫多基娅低下眼帘,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们都明白:这不一样。
卫湘又想到来路上遇到清淑妃与悦嫔的事。这种深宫内苑的斗争虽时时纠缠着她,但在她看来这其实无聊之至,既让人筋疲力竭,又远不如多读两页书来得有趣。若她是手握重权的朝臣,虽也会身不由己地陷在朝堂斗争中,但那样争得的权至少是真实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纵使绞尽脑汁地赢了,也仍旧会因天子的一念之差失去一切。
只是在衷济宫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只当这也只是一时的不平,过去就过去了。没想到等回到临照宫她仍在想这些,越想越是憋闷,竟渐有一股郁气结在心里,久久不散。
一些压抑已久的心思随着那股郁气翻涌出来,她不得承不承认,有些东西其实早就变了。
在她决意争宠上位的最初,为姜玉露报仇雪恨的心占了七成,余下三成是为自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现在,她固然是仍想为姜玉露报仇的,也仍旧想要自保,可在此之外,她有了更“纯粹”的念头——她日渐清楚地意识到,她就是想往上爬的,她想要更高的位子、更大的权力。
倘若追根溯源,这或许仍是因姜玉露的离世所致,是姜玉露处处谨慎依旧难逃一死让她心存不安,因而想谋得更高的权力、地位让自己高枕无忧。可这种缘故现下已不再那么重要了,她并不是个善于自欺欺人的人,也没有必要用这种“初衷”遮掩什么。
她就是喜爱权力、喜爱更高的地位,她想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都是凡夫俗子,有几个人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卫湘无意逃避这种渴望,只是这种话当然不能与楚元煜说。接下来的两日,她上午学罗刹语,下午仍与两位女博士读些史书政书。第三日听闻容承渊不当值,她就在午后命傅成将他请了来。
待容承渊进殿,卫湘挥退宫人,开门见山地对容承渊说:“我想做一件事,但我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容承渊听得只笑:“陛下连后位都想给你了,后宫里还有几件你这宠妃办不到的事?”
跟着边摇头边问:“何事?”
卫湘说:“干政。”
第145章 心急 她若四平八稳的,我倒拿她没什么……
卫湘对容承渊说这件事, 除却信任之外也是因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做,而他是她能想到的人里最能帮得上忙的了。
毕竟自古权宦干政的比后妃更多。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 甚至设想过他会与她翻脸, 毕竟他曾经说过, 他虽是权宦却不是奸宦, 他也并不想当个奸宦。
然而他听罢却并无什么反应, 只是他本负手立于她门内屏风边,听完这话眉心挑了挑, 便举步坐到膳桌边安坐下来。
卫湘坐在茶榻一侧看着他,他的平静倒让她有些无措:“掌印似乎并不意外?”她问。
容承渊没说话。
他的确不意外。在她得宠之初, 那样卑微的出身、那样即便在宫人间都称得上凄惨的履历……若换个人,多半会觉得自己能爬上龙榻已是此生大幸, 然后便难免被富贵迷眼, 沉沦在穿金戴银的享乐里,别的都顾不上。
可她在那个时候在意的却是“陛下没拿我当个人看”。
他那时就知道她自有一份傲气,又清醒得可怕, 纵使富贵堆在眼前她也不能麻痹自己。偏她又是不服输不认命的性子,知晓这点就想改命,却也不急功近利, 只让他寻来了两位女博士,教她读书做学问。
她又那么聪明,诗词学得快,史政也读得通,起步虽晚却也让两位女博士不住赞叹。
当一个人傲气又清醒,不服输又不急功近利,还聪明好学的时候……又多大可能会一辈子安于当池中物呢?
容承渊早便想过她会有不满足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开诚布公地和他说,还说得如此直白。
他心里有些喜悦,因为这是掉脑袋的事,少半分信任她也不能这样说给他。
至于当下的沉默,则是因她提起得突然,他一时也要想想该如何才能帮她达成所愿。
于是过了半晌,卫湘听到容承渊说:“那你便要争后位了。”
卫湘略有一争,旋而摇头:“这看似有道理,实则不是关窍所在——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也不过其中之一,有没有这个虚名只怕也不碍什么。”
容承渊一哂:“不,这就是关窍所在。”
卫湘秀眉蹙起,不作声地看着他。
容承渊知她不赞同,笑了笑:“我知道在你眼里皇后与嫔妃一样身不由己,这也没错,但又并不尽然。一则是嫔妃真只靠圣宠过活,皇后身为正宫是否得宠都无伤大雅,轻易也不可废,所以皇后并不需那样费力地迎合圣心;二则是比起嫔妃,皇后有更多台面上的事,譬如祭礼,这原就是要接触臣工的。”
卫湘了然,方点头道:“若本就该接触臣工,倒是极有便利的。”
“是。”容承渊颔首,复又道,“再者,便是皇后真与嫔妃并无不同,也总归官大一阶。那你便要想想,当今陛下还年轻,后位断不可能一直空悬,那若来日有旁人坐到后位上,不论是多大度贤惠的主儿,难道能坐视你这宠妃干政却视而不见?”
卫湘沉息:“这也是实在话。”
“所以你若真想插手朝政,便非要得了这后位才行。”容承渊低了低眼,“说难也不难,你没有家世撑腰但有一双儿女,如今真能与你一争高下的也就只有清淑妃了。只是张家自从老丞相故去,在朝中便也没了什么势力,清淑妃说是出身比你好,实则也就是空架子罢了。倒是她抚养的皇长子还有那和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真让人头疼,若没有这两样,后位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卫湘凝神道:“可听掌印先前的意思,后位之事上,陛下已属意于我了?”
“这怎么说呢……”容承渊苦笑了下,“陛下怜香惜玉,你又最合他的心,他觉得你好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容承渊语中一顿,“他实是能说一不二的,并未强硬下旨直接立你为后,也正是因他怜香惜玉。”
卫湘了然:“他摇摆不定?”
容承渊嗯了一声,缓缓道:“若只论当下的喜恶,你胜过清淑妃千倍万倍,但青梅竹马之谊何其珍贵?满后宫也只清淑妃一人有这样的好处。”
卫湘沉默半晌,只说:“具体当如何做,咱们可从长计议。”
“心意已决?”容承渊问她。
“嗯,心意已决。”卫湘口吻轻松,“也是巧了……今日我忽地意识到清淑妃其实早已对我敌意横生,我便是不与她争,她大抵也不会让我好过,那我可就没有躲的道理了。”
“还有这事?”容承渊拧眉,“仔细说说。”
卫湘耸耸肩,便将去见罗刹国女皇途中见到清淑妃与悦嫔的事尽与容承渊说了,容承渊听得有些诧异,因为清淑妃不惹是非的名声深入人心,便是他这样素不喜清淑妃的人也只觉得这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不认为清淑妃有多少算计。
若按卫湘的说法,清淑妃这最深入人心的好性子也就都是在掩人耳目了。不仅骗过了所有人,而且一骗就是这许多年,这是不得了的本事。
卫湘复又笑道:“仔细想想,我也并不怕清淑妃,我的盛宠未见得比她的青梅竹马之谊更胜一筹,但今日之事可见她是急了。棋局较量最忌讳一个急字,谁急谁便容易出错,她若四平八稳的,我倒拿她没什么办法。”
容承渊打量着她:“你这是已有打算了?”
卫湘沉吟道:“招不在新,好用就行。”
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谋个一举两得——你瞧,我始终差在身份、家世上,若能借罗刹女皇给我贴个金,是不是也不错?”
容承渊眉宇倏皱:“叶夫多基娅与陛下一样大权在握,罗刹亦国富民强,她自然是个厉害人物,可你想如何贴心?”他心下隐生出三分紧张,小心地提醒她,“这你可要仔细打算,若走错一步,只怕你还没接触政务便让陛下与朝臣们心生忌惮。”
第146章 教母 “这只是臣妾身为人母的私心,女……
卫湘明白容承渊的谨慎, 他在这样的位子上,如果不处处谨慎早已骨肉消弭。况且这又关乎邻国君主,即便两国交好, 警惕也时时刻刻存在, 卫湘说想拿叶夫多基娅给自己贴心, 听来实在是铤而走险的事情。
但卫湘觉得若换个角度来想,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
因为大偃虽与罗刹国接壤, 但风土人情相距甚远、语言毫无相似、礼数规矩也截然不同,这样的两国人见面, 对彼此的生活产生好奇实在再正常不过。
又过一日就是新年,年关里宫中应酬不断, 卫湘这样的宠妃尤为忙碌,一连小半个月也不得清闲。
于是她再见到叶夫多基娅时已是元月十三了, 她提到了自己与阮氏学到的罗刹语新词:教母。
她问叶夫多基娅:“陛下, 罗刹国的‘教母’究竟是什么?我的女官解释得不大清楚,相当于傅母?还是义母?”
“哦,教母吗, 那可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叶夫多基娅侃侃而谈,“它源自于我们的宗教——我们有一种洗礼仪式,在孩子们受洗的时候, 男孩会有个教父,女孩则会有教母,以便对其信仰进行引导。在最初的时候它只是这样简单的宗教概念,但后来……它慢慢有了更多的意义,孩子的父母会选择深受自己信任的亲友作为孩子的教父教母,最好还要有一定的名望,这样在信仰之外, 他们也可以在道德和学识方面对孩子进行教导,就连一些并不信奉宗教的人也有了教父教母。总之……”叶夫多基娅笑了声,“我觉得这是对孩子很好的事情,孩子们总难免有些事情不想对父母说,教父教母有时候会和他们更谈得来。”
卫湘从她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她应该是想到了她的儿子,便顺水推舟地笑问:“看来您的皇子就和他的教父相处不错?”
“是的,他的确帮了我很多忙。”叶夫多基娅说到这里,神情忽而有些复杂,几分谢意在她眼中漫开,但在那种谢意里又有三分并不难分辨的烦躁。
卫湘见她并不隐瞒这种情绪,便也没有遮掩自己目中的好奇,少顷,叶夫多基娅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个好人,但怎么说呢……我有时候会觉得他太‘好’了——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储君的教父,他有些过分善良。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这份顾虑,但当时我那不争气的丈夫还大权在握呢,他挑选的教父我也不能干预,所以只能这样了。”
叶夫多基娅说到后面,愈发有了些发牢骚的意味。
卫湘一哂:“我明白您的意思。皇子公主的教父教母还是应该手腕硬一些,为君王者杀伐果决才坐得住镇,优柔寡断难以服众。”
“正是这个道理。”叶夫多基娅苦笑着颔首。
卫湘不失好奇地继续问:“那如您这样尊贵的帝王,也可以给别人的孩子当教母么?”
“当然,我可以。”叶夫多基娅一边点头一边露出几分遗憾,自嘲地笑道,“但很遗憾,到现在都还没人邀请我,考虑到他们对我的敬畏,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了——这算我失策,我应该在当上皇帝之前先让自己有个教女。要知道,我还挺想有个教女的,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他还……”叶夫多基娅顿声,用了个非常委婉的说法来评价这个儿子,“他有些地方还挺像他的父亲。相比之下,女孩子实在可爱多了。”
“那就祝您早日有个让您满意的教女吧!”卫湘垂眸而笑,但并未直接提出要求。
因为哪怕只是出于“一时兴起”,她也不能用叶夫多基娅的要求来倒逼楚元煜。
她适可而止地没有与叶夫多基娅继续这个话题,叶夫多基娅也没有再说什么。
直至晚上,楚元煜到了临照宫,卫湘与他一同用了晚膳,晚膳后他们闲坐在茶榻上说话,自然而然地谈及两个孩子,卫湘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柔柔地道:“臣妾福薄,没有娘家可撑腰,累得两个孩子也都没有外祖父母宠爱。但恒泽是皇子,来日为父兄效命自能建功立业,前程总不会差,云宜这个公主是迟早要嫁去别人家的,臣妾想想都不安……”说罢,她轻晃他的胳膊,“臣妾想为云宜多谋个靠山。”
楚元煜听她说到一半就笑出声。她才说完,他就道:“你在瞎想什么?孩子都还小。况且云宜是公主,来日便是成婚也是召驸马入公主府,算不得嫁去别人家,更不必侍奉公婆,你安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