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迟早是要做的,但她从前并不着急,一则是急不来,二则她没有家世撑腰,这事做来就比旁人要难上许多,那就更只能徐徐图之。但近来的几回事情让她发觉宫中不少嫔妃的人脉与势力只怕远比她以为的更要树大根深,那若她不尽快搞出些名堂,与她们斗起来就始终处于弱势,这比势均力敌的相斗要危险太多。
诚然,她现在还有文昭仪、凝贵姬可以借力,更有容承渊这个权势滔天的盟友。
可她能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们么?
现下或许能,却未见得永远都能。
还是自己亲手构建的人脉用来才更安心。
不过构建人脉于她而言注定不易,因为她一点经验也无。这种驭下之术在深宅大院里应是父母与子女之间口口相传的,她又没人教。
她只能庆幸,现下已跟着两位女博士学了些东西了。而且她足够得宠,这便意味着对那些想往上爬的人而言,她起码是个称职的登云梯。
卫湘于是将身边的宫人都唤了来,吩咐了他们几句,又对平日不在房中伺候的秋儿、芫儿、小永子、小欢子四人格外耳提面命了一番,让他们既清楚了差事又知晓轻重。
待她用完膳,众人就忙碌起来,热热闹闹地往汤泉宫搬。
进了汤泉宫,卫湘几乎不敢相信,只一上午的工夫,这地方就大变了模样。
这其中,那三处最大的汤室自是动不得的,因为这三处汤室的汤池就建在屋中,屋里水汽极重,横竖也不能住人。但其他几间屋子都是将汤池建在后院,屋子里都是正常的卧房,床榻、膳桌、衣柜齐全,虽面积小些不宜久居,但前来泡汤时若短暂地待上几个时辰、亦或小住个一两天,倒都舒服。
现下,卫湘跟着琼芳各处一看,这原本制式大体相同的几间屋已都重新布置过,离三间大汤室最近的两间分别是书房与卧房,另有一间同样算是卧房,但略小一些,算是备用的。此外还有两间是供宫人歇息的地方,也好准备茶点。再有一间专门用来放她的衣裳首饰,琼芳领她走进这间时笑说:“收拾这间时,掌□□血来潮,做主为娘子添了不少东西。娘子得闲时不妨看看,掌印的眼光惯是不错。”
卫湘含笑道:“的确,他送的东西总能合人心意。”
语毕她们转身出了这间屋,卫湘正想去卧房歇一歇,听得外头道:“好了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我自知你们的打算,又何必搬出陛下来唬我们!”
卫湘怔怔回头,视线穿过房舍间狭长的过道投向汤泉宫外,就见掌事的帘影立在宫门前,只看背影都能瞧得出三分为难,苦口婆心地躬身劝面前嫔妃身侧的宫女:“姑娘说笑了,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不是?当真是陛下有旨在先,只是还不曾晓谕六宫罢了。”
卫湘沉默定睛,望着那宫女搀扶着的嫔妃。
是康贵人。
她与康贵人之间,如今是有些尴尬的。因为离京前来避暑这事本不是人人都能来,当时许多人为了能被添进随驾名单,纷纷给她送礼,指着她能在圣驾面前美言几句。
可这事她实是不能办的,一是没道理为了这些蝇头小利去惹九五之尊不快,二是送礼之人太多,若都添上绝无可能,厚此薄彼又更不妥。
因此她最终也只由着他为她添上了陶采女,其他人一概没提,至于送来的礼当然也都一一送了回去,另让琼芳再三赔了不是。
这其中便有康贵人,还有惯与康贵人交好的宋才人。
现如今康贵人之所以也在行宫之中,是因为敏贵妃后来患了天花,皇帝为求稳妥将众人都带来了行宫,与卫湘没有任何关系。
为着这个,康贵人近来偶尔与卫湘碰面时,脸上就总显得有些不乐,但因二人先前实在不熟,说是有“矛盾”倒也够不上。
是以卫湘一时也不想出去招惹什么是非,却听那宫女又尖刻地笑道:“有或没有,谁知道呢?总归是可怜我家娘子不得宠,也不能闯到陛下跟前去问这些,只能由着你们说。罢了罢了,你们自去伺候你们如日中天的睿姬娘子,这汤泉宫是我们不配进了。”
……耳闻这话明晃晃的冲着自己来,她还缩在这里就不像样了。
卫湘与琼芳对视一眼,二人便一道向外走去,卫湘扬音笑道:“康姐姐身边的婢子倒会护主,直将我身边的人都比下去了。”
她的话引得殿外几人都望过来,但今日阴天,这过道里远比平日要暗不少,因此直至她走到临近门口的地方,康贵人与那宫女才认出是她。
康贵人的神情微微一紧,连忙垂首福身:“睿姬娘子安。”
那宫女更如鹌鹑一般瑟缩起来,匆匆跟着见礼。
卫湘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睇着康贵人,还了一礼:“我就在里头呢,姐姐想问个究竟,直接进去问我便是,何苦为难宫人?”
康贵人气虚不已,强撑着笑:“娘子说的是……”
那宫女却很是不忿,虽面有惊惧,还是忍不住道:“睿姬娘子……未免强词夺理了。宫人们借口陛下不许,不让我们踏入汤泉宫半步,我们娘子又如何去问睿姬娘子?”
“哦?”卫湘打量着她笑了一笑,侧首问帘影,“你是怎么说的?”
帘影福身道:“奴婢告诉康贵人,陛下今晨下了旨,说要来汤泉宫小住几日解乏,不许旁人踏足。”
卫湘料想她也该是这样说的。
前不久她因汤泉宫而遇险,容承渊亲自审问汤泉宫上下,揪出好几个不干净的宫人,帘影这掌事女官却未受分毫牵连,她就知她是个有本事的。
对这样“有本事”的宫人而言,做事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是最基本的优点,所以帘影没道理在康贵人面前说她的是非。
她便再度看向那宫女,问她:“她不曾提我,你为何句句议论我的不是?”
第89章 唱戏 “你给我带句话回去。”……
“我……”那宫女语塞, 帘影目光向两侧一瞟:“汤泉宫周围没什么遮蔽,想是睿姬娘子方才过来时,康贵人远远便看见了, 因此知道娘子在这儿。又见奴婢拦着不让她进去,就觉得是娘子的缘故。”
帘影言及此处,垂眸跪地:“是奴婢办差不利, 竟让人连圣旨也不信了,更搅扰了睿姬娘子安歇, 请娘子责罚。”
这话说得卫湘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心下玩味地想她果然很会说话。
这话说得句句自责, 实是想挑唆她找康贵人的麻烦。
自然, 若是她, 她也会这样做。
宫人嘛, 卷入纷争的固然是有, 若想拥有万人之上的权位也的确不可能独善其身, 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更多的宫人无非是混口饭吃, 无非是想积攒些月例银子养活宫外的家人。
对他们而言,汤泉宫这样的地方就是极好的去处。因为行宫多数时候都没有主子, 他们的日子就清闲又安稳。当圣驾与嫔妃前来避暑时, 他们则也能赚些额外的赏赐, 但因素日与宫中纷争牵扯不上, 危险也不大有,哪怕偶尔出错触了主子的霉头, 只消对方别是个刻薄的,通常小惩大诫也就过去了。
卫湘很清楚,这样的差事是好差事, 常是要塞些银子托些关系才能得着的。
也就是说,这里的宫人很是费了些心力、财力才谋得这样一份安稳,康贵人却偏来找他们的麻烦,其中更还牵扯了一道圣旨,搞不好就是一场大祸,帘影如何能不气?!
卫湘掂量了一下轻重,含笑扶起帘影:“这等小事向来只有口谕,没道理专门拟一道圣旨,你已将该说的都说了,又如何能怪你办差不利?”
语毕她复又看向那宫女,好笑道:“你是康贵人身边得力的人,见贵人不快,不知劝解,倒很会火上浇油。”说着顿声沉吟了一下,“你口口声声说康贵人不得宠,不能闯去陛下面前问个究竟,这个忙我倒能帮得上。傅成,你带这二位去清凉殿吧,好教她们亲口问问是陛下真有旨意,还是我在这里狐假虎威。”
她这话还没说完,那宫女就脸色惨白地跌跪下去,薄唇颤栗不止:“娘……娘子……”
康贵人滞了一瞬,也跪下去,央求道:“睿姬娘子,万事皆是臣妾糊涂!求娘子饶我们这一回!”
“不是我非要跟你计较。”卫湘缓缓摇头,“这事本是陛下近来因政务劳神,因此想来汤泉宫解乏,我不过奉旨侍驾。我既为天子宫嫔,侍奉陛下就是我的分内之职,我一心想办好我该办的差事,康姐姐倒二话不说就要给我安个假传圣旨的死罪,这我消受不起,不得不为自己争个清白名声。”
待她说完,傅成即刻上前去拉康贵人,康贵人死死拽住她的裙摆:“睿姬娘子……”
帘影反应极快,见状一扫左右侍立的宦官,喝道:“睿姬娘子带来的人不多,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着把差事办了!”
这一声令下便有四名宦官一齐围过来,不由分说地拉开了哭喊不止的主仆两个。
卫湘见她们哭得花了妆容,心下也叹了一声可怜,但她实在无暇理会这样的蠢货,便也不再多理她们,转身进了门去。
帘影识趣地并未跟着,琼芳随她回到汤泉宫中,进了卧房,打量着她问:“此事是不是也要递到恭妃耳中?”
卫湘见她什么都懂了,睨着她一笑:“不必费力气了。既已闹到御前,恭妃必然会知晓的。”
“这倒也是。”琼芳舒了口气,卫湘轻哂,思量着说:“康贵人也真是的。不论那宫女是从家中带来的还是宫里拨给她的,这样挑事都不当留在身边,她偏还要重用,平白给人作筏子。”
琼芳凝神道:“适才娘子那么一提,奴婢还道这宫女收了旁人的银子有意惹事呢。”
“这也不无可能。”卫湘默了一下,“……快,你这便往清凉殿走一趟,若她真为旁人所用,别让掌印或陛下随手杀了,怪可惜的。”
琼芳稍有一愣,旋即明白她的意思,应了声“诺”,疾步离去。
.
清凉殿里,群臣正为罗刹国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按理说女皇登位后对大偃又是道歉、又是示好,本是解了燃眉之急,可前面那位糊涂国君留下的烂摊子还需慢慢收拾,其中最要命的就是关乎格郎域的事。
那格郎域好战,与大偃和罗刹国又都交界,几百年来数次进犯两国,令边境子民苦不堪言。
直至百余年前,那时大偃正直家国初定之时,罗刹国当下的王朝倒已经了两任国君,国力渐渐强盛,便有了余力征战格郎域。
这一宣战就打了百余年,不论皇位上的人如何更换,总要打上几场,而且赢多输少,从格郎域手中抢夺了不少城池。
这其中,大偃也参与过几战。
格郎域在两国的联手征战之下国力渐衰,慢慢没有了主动进犯的力气。
……但前任罗刹国君将领土归还,令这局面一下子翻转。
因此当女皇继位,想让格郎域直接再把那些领土还给罗刹国总归是不可能的。她便在向大偃示好的同时,希望大偃再次派兵与他们一同征战格郎域。
现在朝臣们争的就是这个事,又因此再一次分成了文武两派。
文官们觉得这仗打不得,因为打仗花钱如流水,现在国库又实在不宽裕。从领土与文化上看,格郎域虽与两国都相邻,但还是与罗刹更近,夺下的领土大偃是无力管辖的,那这好处就只能是罗刹国占大头,这买卖横竖不划算。
武将们则觉得再不划算也得打,否则任由格郎域坐大,那注定后患无穷。
文官听到“后患无穷”这四个字就嘲讽起来:“后患无穷?你们瞧瞧国库里还有几两银子再说话!这仗若打了,别说‘后患’,咱现在就得饿肚子!”
武将反唇相讥:“还是你们读书人会危言耸听,心里又没分毫大义。这仗咱们不打,那就是置边关百姓于不顾,格郎域人的铁蹄指不准哪天就要踏平他们的村子,你倒还只顾着自己有几两银子可花!”
“你怎么说话呢?”
“你怎么说话呢!”
双方火气冲脑,撸起袖子抄起笏板就要打,旁边的同僚有想拉架的、也有想一起打的,乱乱糟糟。
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看得头疼,容承渊也头疼。
眼尾忽而扫见一宦官溜着墙边入了殿,他定睛瞧去,见是容承渊,忙睇了眼张为礼,示意他暂且顶上,径自疾步向傅成迎了过去。
傅成见他过来就止了步,待他经过身前,傅成便跟着他出去。
二人一路走出清凉殿,容承渊正要问话,抬眸就看见被押在不远处的康贵人主仆。
容承渊皱眉:“这哪出啊?”
傅成拱手,依着卫湘的话,一一将适才在汤泉宫出的事跟他说了。
容承渊听得直笑:“长见识。”
他说着走向二人,那宫女早就吓得跪下了,康贵人本还撑着,见他走近也不禁双腿打软。
容承渊有所察觉,加快了两步,在康贵人跪地之前一伸手扶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贵人使不得,便是抗旨不遵的大罪,您也只能进去跪陛下去,咱家可生受不起。”
傅成听着他的话,抬了抬眼皮,暗叹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学到这等阴阳怪气的本事。
康贵人吓得快哭了:“掌……掌印……”
容承渊复又笑一声:“您这事咱得如实禀奏陛下,只是……唉,陛下现在实在是顾不上,几位大人谈不拢,在里头都打起来了,不得不请您等等。”
康贵人张着嘴,愈发吐不出一个字。
朝臣在圣驾面前打起来——可想而知皇帝今日的心情断不会好。
容承渊视线一转:“但这牵累娘子的宫女,咱家就先替娘子办了。”
说罢敛去笑容:“来人,找个清静又宽敞的地方,杖一百。把贵人身边的宫人都喊过来瞧着,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免得日后因为他们的糊涂把贵人给送进冷宫里去。”
“掌印饶命!”那宫女吓得要上前,但被两名宦官死死按住,就要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