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每每往院中看,都没能见傅成的身影,这就引得她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怕是出了什么岔子,傅成许是被人拿住,按到御前问罪去了。
如此直过了半个时辰,怀表的短针指到“九”上,卫湘早已梳妆妥当、连衣裳也换好了,只需加件披风就可随时出门,那让她翘首以盼的身影总算出现在院中,后头还跟着张为礼。
积霖正端着托盘进来,盘中置一青白釉盅,盅里盛的乃是小厨房新制的燕窝鸡片豆腐汤。旁边另置一青白釉小碗,碗中乃是素面。积霖想着卫湘将晚膳的时辰睡了过去,此时多少该用些才好,进屋时就打定主意要劝她。卫湘却因终于盼回了傅成,匆匆往外迎,途经积霖身侧瞧见她端着的膳,虽瞧不见盅里有什么,但见搭了碗素面,便知大抵是适合她养病吃的,想来也适合养伤,即道:“用食盒装好温着,我带去给容掌印。”
积霖一怔,心下担忧卫湘的身子,转念想想又觉也好,便依言照办。
这厢卫湘出了内室、傅成与张为礼进了大门,两方恰在堂屋碰面。张为礼看见卫湘,止步躬身一揖:“御媛娘子请先更衣,便可去见掌印。”
“更衣?”卫湘一愣,继而便注意到傅成胳膊上挎着个布包袱。怀着疑惑随傅成回到内室,才知那布包袱里是一身宦官的衣裳。
……这便是说,她方才梳妆更衣的那番忙碌,都是白忙了。
不过她也知这是为掩人耳目,便只在心下嘲了自己两句就听话照办。她卸了珠钗重新梳头,挽成宫中宦侍的简单发髻,再换好衣服,就提上食盒,独自随张为礼往前头去。
这一路倒不算远,但连上那更衣梳头的一番忙碌,到容承渊住处时便快十点了。这个时辰,宫中大多地方都已熄了灯火,卫湘却还没走到容承渊的院门口就看出他的院子里必是灯火大亮,因为还隔着这么远呢,她已能看到院门与院墙花窗里洒出的光。
她下意识地又往紫宸殿那边也扫了眼,遥见那面同样灯火通明,想是廷议尚未结束。
再往前走,卫湘就随张为礼进了院子,张为礼入了头一进门就往左一拐,带卫湘延回廊再往里走。卫湘这才知晓傅成一来一回为何用了那许多时间——她自幼就在宫里,才刚记事就开始当差,却也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这许多宦官。
是了,这院中人多得让卫湘进门就被吓了一跳。目之所及的这头一进院里,竟只有四面的回廊是空着的,院中黑压压全是宦官。从服色看,大多数人应都有些官职,少说也是个小管事。他们交头接耳,语中无一不带着对容承渊的关切:
“唉,你说,这叫怎么个事?”
“眼瞧着快过年了,我都心疼掌印!”
嘁嘁喳喳,嘁嘁喳喳,人人都说个不停。卫湘自有心事,便不免嫌他们吵,听得烦不胜烦。
入得第二道院门,人也是一样的多,也是一样的嘈杂混乱,在经过廊下的时候,卫湘还瞧见了一个熟人——王世才。
他因是花房的掌事,年岁又长,在宫里也算有些脸面,因此才能到这次一进院里。此时他拦下了容承渊的一个徒弟,令人作呕的脸上没了往日作威作福的模样,堆上了更令人作呕的谄媚笑容,与那徒弟说:“哎,好歹让咱看看掌印,否则咱这心里头不安,晚上都睡不着哇!”
卫湘怒从心底升,一时便如同中了蛊,只神思稍一恍惚,脚已向那边迈了一步。
却也只这么一刹,走在前头的张为礼犹如长了后眼一般,手已拦了过来。
卫湘猛地回过神来。
张为礼扫了眼王世才,收回视线,用只二人可闻的音量漠然道,“娘子若只想要他的命,咱们随时可为娘子办了。但若娘子想自己动手,还是换个地方的好。”
卫湘已清醒过来,视线盯着地,抿着薄唇,“我是来见掌印的。”
张为礼点点头,复又继续往里行去,很快来到第三进院门前。院门关着,他上前叩了两声,里头的人将门开了条缝,见是他,忙又全然打开,请二人入内。
接着,这道门便马上关阖了,适才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院中一派静谧。
这方院子里,此时只有容承渊的几个亲近徒弟,约是七八个人。他们都安静地坐在廊下,有些只在想事,有些手里端着茶盏,见张为礼带了人进来也并不多话。
北边的正屋亮着灯,但正当中的堂屋与西侧的书房都瞧不见人影,唯东边的卧房可从窗纸上看到人影走动,是小宦官们正忙着,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
张为礼行至堂屋门口,径自推门进去,冷不防看见两个宦侍在堂屋里跪着,就乐了:“还没走呢?”
两个人闻声转过脸,一个瑟瑟发抖,一个满脸是泪。看见是他,两个人都膝行过来,张为礼稍挪了一步挡住卫湘,才站定,满脸泪的那个就扯住了他的衣摆,苦苦哀求:“张公公,帮我们说几句话吧!”
“行了行了,别跟这儿丢人。”张为礼用鞋尖踢他,“掌印说了,这既是他自己的意思,就绝不会怪你们,这话并不是诓你们的。再者,你们想想,今儿这事若不是你们俩,换个人来不也一样嘛?你们吓成这样,是觉得掌印不明事理?”
“不是……我们……”满脸泪一时语塞。
张为礼摆手:“快滚吧,我这还有事呢。你们若实在不安心,过几日再来问安。”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思虑再三,终是听了张为礼的劝告,向他磕头道了声谢,忙告退了。
卫湘静听他们所言,隐隐知道打得这样重是容承渊自己的意思,心下稍安两分。张为礼往右前行两步,抬起手,在卧房门板上叩了三声,遂推开门,向卫湘说:“娘子请。”
卫湘点一点头,依言走进去,绕过门前影壁时她觉出里面正因她的到来而有一阵忙碌,待绕过影壁,便见屋内都已妥当——离床不远的地方放了一块绣云海飞花的紫檀木框纱屏,完全挡住了床上的容承渊。纱屏这一侧置了把交椅,椅边还有张小方几,几上茶水、茶点都备齐了。
卫湘知那是为她备的,举步走过去,随着她步入卧房,房中七八名宦侍如潮水般迅速地向外退。
拔步床上,容承渊疲乏地抬了抬眼。
因床上悬有幔帐的缘故,光线较其他地方暗些,是以卫湘隔着纱屏只能看到他伏在床上的模糊轮廓,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倩影。
他早知她容色倾城,此时隔着这屏却乍然惊觉她连身姿也极美,哪怕穿着宦官的衣服也遮不住那份婀娜如仙子的韵味。
他忽而觉得当下的见面很不体面,便扯动嘴角,歉然笑道:“让娘子贵足临贱地,真是罪过。”
可他的口吻抑扬顿挫,这话落在卫湘耳中,便不免曲解了。
她原正将手中食盒放在那小方几上,闻言不由皱眉,睇了眼面前的屏风:“掌印这伤既不是我打的,也不是我挑的事,掌印与我阴阳怪气做什么?”
容承渊哑了哑,知是惹了误会。但他素不爱费口舌做什么解释,便只一笑:“娘子不好好养病,寻我何事?”
卫湘倒也无意再去追究他那一句,安坐下来,开门见山:“陛下还是疑我的事,是不是?”
屏风那边发出一声毫不掩饰嘲讽的干笑:“哈。”他摇头,“恕咱家直言一句,娘子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比起上一句招惹的误会,容承渊自问这一句的确阴阳怪气。
可这回卫湘反倒不恼,她只轻轻蹙了下眉,接着便是叹息:“我自然明白自己没什么分量,只是若不是因我的事,掌印何以挨罚?”
容承渊见她没动气,一时兴味索然,笑容敛去了大半,咂着嘴摇头:“卫娘子既无家世、又无子嗣,连在后宫都没有几个熟人,陛下若不信娘子,直接责罚娘子便是,全不必有什么顾虑。”
卫湘点点头:“这道理也对。”
容承渊续道:“所以陛下并不恼娘子,却是恼了我——娘子舍出命去投湖一博,博到了陛下的信任,但并不妨碍陛下因褚美人所言觉得我的手伸得太长。”
卫湘闻言黛眉轻蹙,凝神思量半晌,渐渐明了:“是因宫女们闲话间对掌印的权力叹服,令陛下心生忌惮?”
容承渊一哂:“不论什么人,若权力大到让旁人觉得能左右帝王喜恶,总归不是好事。”
卫湘被他说服,蓦然松了口气,旋即意识到不妥,又忙凝神,重新流露担忧:“那掌印还需想法子重获陛下信任才好……不知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啧。
容承渊一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纱屏那边的倩影,戏谑的话又再心头涌了再三,终还是装作没听到她方才那一声松气了。
他摇摇头:“陛下只是给我紧一紧弦,说不上不信我,就不劳御媛娘子费神了。”
卫湘听他这样说,也不强求,便站起身,面朝纱屏微微颔首:“那掌印好生安养,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着人来传个话便是。”语毕指了指方几上的食盒,“这是小厨房做的,掌印且尝尝合不合口。”
继而语中一顿,又言:“先告辞了。”
容承渊道:“恕不能远送。”
卫湘便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又回过头:“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
容承渊:“什么?”
卫湘心知这一问大是有些唐突,斟字酌句问得十分小心:“掌印阅人无数,这褚美人……”她声音放轻,“琼芳说她性子浅薄,掌印何以会用她,以致栽了今日的跟头?”
二人间的氛围似因这一问瞬间沉了下去,但很快他便“哈”地一声笑,将这沉寂又扫清了。
他坦然道:“这个嘛,无非三个缘故——一则人心易变,她在御前时办事得力,性子也不显得这般浅薄;二则,虽说我在这样的位子上,可这种事总归要陛下先看上眼,我再在他看上的人里挑选能为自己所用的,选择本就不多;这第三么……”
他慢悠悠地拖长尾音,却不往下说了,逼得卫湘不得不追问:“什么?”
接着便听他语中笑意尽敛,口吻显得异常沉肃:“御媛娘子您看,咱家这挨了一刀的人,能懂你们女人多少呢?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岂非人之常情?”
“你——”卫湘顿时面红耳赤,一时想骂容承渊,一时又说不出话,一时又觉他说得好像也在理,便这样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哑哑说不出话。
容承渊仗着有纱屏遮挡,只管悠哉地笑看她的羞怒交集。很是过了一会儿,她可算回过神,忿忿咬牙:“多谢掌印释疑,先告辞了!”
话没说完人已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容承渊自顾笑起来,张为礼很快进了门,绕过屏风,扭头扫了眼门外,复又疾步继续行向拔步床,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
容承渊轻笑:“姑娘家面子忒薄,我不过说了两句顽话,她就这副样子。”
张为礼闻言,无意过问,行至近处注意到那方几上的食盒,就提着它绕过屏风:“卫娘子倒是心细,也知晓人情。”
他边说边在容承渊的床边支起榻桌,再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摆出来。容承渊点头附和:“是啊……”说话间张为礼揭开了那青白釉盅的盖子,容承渊一眼识出那燕窝鸡片豆腐汤,眉头挑了挑,“顺水人情罢了。”
张为礼一怔,不明就里:“什么?”
容承渊轻啧:“没什么,盛一碗我尝尝,面就不必了。”
张为礼“哦”了声,依言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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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湘出屋后由张为礼的一名师弟带着,一路避着人,回到临照宫。经这一番奔波,她不免又烧得高了,草草用了几口晚膳,又服了药,便昏昏睡去。
皇帝这晚没往后宫来,次日清晨下旨免了早朝,六宫便都听闻,昨夜的廷议竟一直到后半宿才散。君臣都疲惫得紧,这才免了早朝。
卫湘是在晨起服药时听琼芳说起的此事,她不懂朝政,一时只觉诧异:“我知雪灾棘手,却不知到了此等地步?”
琼芳长叹:“原是不至于的,只是秋日那场疫病闹到入冬才刚消停,这便又闹了雪灾,还偏生是在平日不大见雪的南方。赈灾是要银子的,国库又不能凭空变出那许多银子来,这般一灾连着一灾,着实让人为难。”
朝廷为难,百姓只会更苦。卫湘心下一阵唏嘘,又问琼芳:“咱们瑶池苑里,可有那一位家在灾地?”
琼芳浅浅一怔,旋而摇头:“倒没听说。只是听说如今雪还未尽,难说会不会波及更多地方。咱们瑶池苑……廉纤、秋儿和小永子的家都在南方,若是有哪一个家中遭了灾,奴婢来回娘子?”
卫湘沉息:“不必了,若有谁家中遭了灾,你便替我封五两银子赏下去。”
琼芳欠身道:“诺,娘子心慈。”
往后几日无事。冬月三十众嫔妃按规矩向皇后晨省,卫湘因在病中,自是没去。
但这全不妨碍她的瑶池苑门庭若市,她“忠君”一事在她养病的第二日就在六宫传遍了,皇后颁了许多赏赐下来,单人参、灵芝、鹿茸就有不少,仪景更着意嘱咐累御医,需得根据她的病情谨慎用药,莫要补得太过,反倒不好。
毫不意外的,清妃也颁了赏来,只是这回在分量上实在无法与皇后的赏赐相提并论,便很有了些硬充门面的味道。
因而连琼芳都忍不住摇头:“清妃娘娘实在不该如此计较……皇后乃是国母,因‘忠君’这样的缘故行赏,不仅可动长秋宫的私库,更可动用宫中的四处总库。若不是正有雪灾,便是命户部从国库拨一笔银子,户部大抵也不好说什么,实在不是凭倾云宫的私库能一较高下的。”
卫湘只淡然道:“随她们神仙斗法去,赏赐咱们一概只管收着、只管按规矩谢恩,不必理会别的。”
琼芳笑着应说:“这是自然的。”
也就是这日下午,褚美人报了病,说是染了寒症,高烧不退,夜里几度惊厥,甚是凶险。皇后便也着人前去关照了一番,亦赏了些吃穿用度上的物什,但与卫湘因“忠君”得的赏自是不能相较。
至于得病的缘故,六宫渐起的传言先说是受寒,又说是受惊,便有人对褚美人嗤之以鼻起来,说她害人不成倒吓坏了自己。更有好事者,觉得她不过是以装病逃脱陷害卫湘的罪责。
这各种细由,卫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那些个宦官磋磨人的鬼点子素来不少,这会儿天寒地冻,夜里悄默声地将窗户推个细缝,风寒自就有了。
有了这个引子,让褚美人长病不起便也没什么难。
……正因知道这些,她那日才惊异于褚氏竟敢得罪容承渊!
如此又翻过一天,便入了腊月。卫湘依旧晨起便服了药,她自昨晚就已退了烧,此时却喉咙肿痛到几度流泪,实在没胃口用膳,琼芳与积霖前来劝了几度,她都只说“晌午再说吧”。
这般一直到上午十点,她仍粒米未进,小厨房仍按规矩送了点心来。积霖见其中有一道红豆沙糯米圆子看着红白相宜,想着吃来也能暖身,便又端进屋劝她多少吃些。卫湘用心读着皇帝教她诗文时所用的那本《重订千家诗》,闻言只顾摆手,还是那句:“晌午再说。”
话才说完,一男音就贯进来,听来有些低沉:“所幸朕抽空过来了,否则还不知你连饭也不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