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白天忙了一整日的楚元煜终于松了口气,来长秋宫与她和孩子们共用晚膳。因为是过年,氛围烘托到了,他便是白日里忙得疲累,晚上到了长秋宫来也是高兴的,吃着饭便与孩子们说起一会儿可出去走走,说尚工局新制了冰雕以供赏玩。又琢磨着上元节若是不忙想带他们一同出宫去看看灯会,云宜闻言张口就说自己要买最大的灯,他便笑看着卫湘说:“那不行,最大的怎么也要给你母后才好。”
“那儿臣第二大的!”云宜立刻道。
楚元煜笑着应了声好,又问孩子们喜欢什么样式的灯。傅成在这时躬着身入了殿。卫湘侧首看过去,傅成在几步外驻了足,犹豫不决地望了眼皇帝,似是有话要禀却不便当着皇帝的面说。
卫湘自知这里面的官司——皇帝过来可没躲着人,傅成绝不是入殿才知道圣驾在此。倘若真不想当着皇帝的面说,就不必这时进来了。
卫湘因而皱了眉头,轻斥道:“做什么犹犹豫豫的,本宫没有要避着陛下的事。”
皇帝和孩子说这话本没注意到他进来,听到卫湘的话才看过去。
傅成恰到好处地缩了下脖子,继而低眉顺目地一揖,禀道:“娘娘一会儿安心歇息便是,不必再等谦王妃了。外头刚回了话,说谦王今日向陛下和太妃们问过安后就带着谦王妃去了先皇后陵前祭拜,因路途遥远……”他状似小心地瞥了眼皇帝的神情,复又垂首,“一时回不来。”
语声刚落,皇帝手中的筷子掷在桌上。
傅成连忙跪地告罪,云宜和恒泽也都小脸紧绷,满目紧张地望着父亲。
卫湘忙抬手握了握他的胳膊,侧首递个眼色示意傅成退下,抿唇向他轻道:“别生气,皇长子也是想尽孝罢了。谦王妃刚过门不久,也该去拜见亲婆母,先皇后在天之灵见了必是高兴的。”
“先皇后可不像他们这样不懂礼数!”楚元煜当着两个孩子虽竭力克制,眼中也还是沁出愠色,“什么尽孝,从他们大婚至今已有月余,也不见他们去,非要今日去。”
说着一声冷笑,又道:“若他们真天不亮就出门往陵寝赶,我也算他们真有孝心,可恒沂是进宫来问了安的!怎的他能来向我和太妃们问安,偏不让谦王妃来向你问安?”
卫湘低眼,心下一松:他抓住关键所在就好。
道理正是这样。
倘若夫妻两个都没来,直接往先皇后那边去,纵有失礼她也不好说什么。但明明应该夫妻一起进宫,偏生谦王独自来了也不让谦王妃同来,那就是在成心给她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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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流民 在卫湘看来,谦王此时请旨办差着……
谦王妃不来问安这事, 终究是被轻轻揭过了,皇帝虽心里有气却不好发作。
因为晚辈过年时来向长辈问安,本是循着孝道。可这日谦王先来见过皇帝与太妃们, 后又是带着谦王妃去见生母, 若要斥他不孝是斥不得的, 若说对皇后失于礼数, 过年的这场问安本就是源自民间拜年的“不成文规矩”, 并无明文的礼数约束。
诚然他是皇帝,若要厉斥谦王夫妻也无不可, 但若真那样,一则父子之间会闹得更加难看, 二则传出去又容易变成皇帝为了新后刻薄儿子,对卫湘的名声也不好听。
卫湘从前并不想做贤妃, 可如果当了皇后, 还成了朝堂之上辅佐皇帝的皇后,一旦被骂作妖后便连性命也岌岌可危,那就不得不要个贤名。
这道理卫湘明白, 楚元煜亦懂,一时便只得忍下谦王的不敬,捏着鼻子演一双慈爱父母。
然而这道理虽是明面上的道理, 楚元煜那几日却明显想得很多。末了还是怕卫湘心里难受,又恐自己同她解释更显得像是诡辩,就差容承渊走了一趟,与卫湘解释用心。
容承渊到的时候,卫湘手里正执着一本折子,为异国流民的事头疼呢。
……这事其实要怪叶夫多基娅,她开疆拓土甚是痛快, 对得住她的“大帝”之名,却也无可避免地会惹起一些小麻烦。
譬如眼下这折子上提到一股被押回罗刹国的俘虏侥幸出逃,因原本就被押在罗刹与大偃的边境处,便趁夜逃到了大偃。
他们在罗刹国时就得知大偃也是国富民强的国家,来了之后倒也没敢闹出什么事,连去边关百姓家中抢劫行窃的举动都不曾有过,可这依旧是个需要朝廷费心的事——足有四五千人呢,且又不是大偃子民,连汉语都不会说。那么他们去还是留,去要如何去、留又要如何留,当地官员皆不好自己做主。
容承渊到之前,卫湘才刚将此事琢磨出一些轮廓。他忽然来了,她也没能一下子回过神,直至他上前见过礼,屏退宫人在她脚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一脸好奇地仰着头打量她,她在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低头回视过去:“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倒想问问,你出什么事了?”容承渊笑意复杂,“丢了魂似的,说出来我帮你分担分担?”
“倒也没什么。”卫湘深吸口气,又重重喟出来,便将手里的折子交给他,“就这个,你估计也听说了。”
容承渊接过奏章翻开瞧了瞧,见是关乎罗刹国的事,倒松了口气。且这种事他又不好插手,便阖上折子还给她:“不是你的事就好。”
“我没什么。”卫湘笑笑,又问了一次,“你怎么来了?”
容承渊道:“陛下让我来跟你解释不斥责谦王的缘故。”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卫湘轻嗤一声,不必他开口,自己就将那套道理说了,接着轻轻啧声,“这点道理我有什么不明白?下回你直接告诉陛下我心里有数,省得大冷天跑这一趟。”
容承渊撇撇嘴,从小杌子上站起来:“我说过了,可他担心你。啧,也难怪,从前不过是喜欢你宠着你,如今朝政也需你分担,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你生出龃龉。”
他的话让卫湘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说来也有趣,这种安定在她仰赖的时候是全然没有的,纵使她几乎从一开始就宠冠六宫,这么多年都没有个称得上失宠的时候,子女也有了一双,可她就是松不下劲儿来。
现下换做他对她有了依赖,她总算有了这种安定感。
容承渊一身轻松地往外走:“那我去回陛下,就说你心里有数,让他放心便是。”
“嗯。”卫湘点点头,自顾又笑了声,“其实他真骂皇长子一顿也不好,到底是父子,骂完就完了。现下让他这样憋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又怕惹我不高兴,这个气才真不好消呢。”
容承渊脚步一定,回眸看看她,眯着眼揶揄:“好一个恶毒继母。”
“嘁。”卫湘浑不在意地耸肩,“除了谦王,余下的孩子都跟我处得好着呢,连颖修容的恒汐如今都规规矩矩的。在这继母的身份上,我可没有对不住谁。”
容承渊笑而不语,卫湘话锋一转:“但与谦王,不如说我们是政敌。”
她淡淡垂眸,声线平静地告诉他:“政敌就是不死不休的。”
“也是。”容承渊对她这说法也没什么惊奇,摆了摆手,信步而去。
再到年后上朝的时候,已入朝议政几年的谦王开始主动请旨办差了。
他第一次请旨的时候,楚元煜又在宣政殿生了一场闷气,卫湘坐在旁边看着他跟拉磨踱来踱去,不时发出一声冷哼,被搅得也没法处理手头的政务,不得不耐着性子劝他:“好了别赌气了。叶夫多基娅回了亲笔信,说那些流民她不要,交由咱们处置,大人们提了几个主意,分别写了折子,你来跟我一起看看?”
楚元煜这才勉强稳住,阴着张脸走过来跟她一起看那些折子。
在卫湘看来,谦王此时请旨办差着实是不明智。
诚然他既有“雄心壮志”就早晚要走这一步,无论什么时候走也都会引皇帝不快,但他过年时才刚惹父亲生过气,若换做是她,她就等一等,起码等到年中,等拜年的纠葛被淡忘了再说。
不过当她将自己放在谦王的位置上想,她就知道谦王大概是等不得了。
一来她已辅政近两载,论实权比谦王大得多,朝臣们也对她日渐臣服,谦王越等就越难争。
二来,谦王背后还有个董家呢。
……就算谦王和谦王妃真是两情相悦,她也断不能信他们成婚全因感情,同时她也不信董家对皇帝前几年的举动毫无警觉。
只消董家看出皇帝在铲除旧世家,就必然明白自己安静蛰伏才是最稳妥的。凭着已故皇后这张牌,他们只要别犯下谋逆这类的大罪,至少在楚元煜在位时都能过平安日子。
那么他们非要和谦王结亲,是为了什么?
卫湘猜,这对董家而言也是一场豪赌,就像她一直以来也赌了一场又一场一样。
董家想赌自己在“平安”甚至“富贵”上能更近一步,赌来日的新君可以有自家血脉,如果再下一任皇帝亦为董家女所生那就更好。
此事若成,董家就能成为权倾朝野的人家,可比现下凭着皇帝的善念苟且偷生要强得多了。
而若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董家女是奔着嫁太子去的。楚恒沂也必然要许下一些承诺,让董家相信他来日真的能当太子,董家才会舍下眼前的平安与他放手一搏。
然而,不论楚恒沂当时是如何许的诺,最后的结果却是他在大婚前被封了谦王,不仅没因大婚当上太子,反倒离太子之位更远了。
如此一来董家自然会着急,楚恒沂也就不得不更加尽力,一方面为自己拼前程,一方面也得让董家安心。
想明白这一重,卫湘心底漫开一层惊悟之感,发觉自己先前又想得浅了——在封楚恒沂为谦王的事上,皇帝固然有负气和敲打他意思,但真正的用意恐怕是让他与董家生隙,也让董家少做那些打算。
她还是嫩了点。卫湘心下自嘲。
和她比起来,楚元煜那真是后宫的假情圣,朝堂的真狐狸。
是以之后的几个月里,卫湘就静静看着这对父子暗中较劲。
谦王请旨说想帮户部办差,楚元煜偏把他放到工部盖房子。盖房子的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谦王再行上疏请旨欲去兵部,楚元煜又不失慈爱地表示兵部你先别去,礼部那边正要为一位故去的宗亲办丧事,你去帮他们办了。
卫湘怀疑,楚恒沂直到此时才知道,朝堂上鸡毛蒜皮的事竟有如此之多。
另一边,异国流民的事处理得倒顺利,只是此事关乎罗刹,免不了要与对方商量,一来二去的书信往来耽搁了不少时间,直至入秋才算了了。
此事停当之后,云宜私下里请教卫湘:“母后,我不明白,明明一直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偃为何还要安置这些人?”
卫湘道:“他们是罗刹国的战俘,与大偃无冤无仇,咱们只当做一件好事。”
云宜歪着脑袋又问:“可就不怕他们生事么?”
卫湘告诉她:“有人的地方都会生事。若你说的是谋乱一类的大事,他们的家乡远在数千里之外,原与大偃之间隔着罗刹国的大片疆域,如今更已被罗刹国吞并,其间还有雪山连绵,他们便是去一封信也难,更成不得什么大事。而且你父皇下旨安置他们时,特意提及让当地官员将他们拆散,附近几郡百余县城村落,每一处最多安置二三十人,算是防患于未然。”
“这倒也算稳妥……”云宜若有所思地点头。
卫湘摸摸她的额头:“但你能这样想,这很好。”
“什么?”云宜仰起头,一时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卫湘缓缓道:“母后指的是,你能担心他们在大偃生事,这很好。你是大偃的公主,说话做事自当以大偃的利益为先,这是你这一生都要明白的分寸。”
“嗯!”云宜重重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我明白的,我是父皇母后的女儿,父皇母后的江山,我也自当用心守着!”
第309章 打牌 可卫湘的牌技实在是太臭了。
秋末, 那位宗亲的丧仪结束,皇帝送算不再给派这些鸡毛蒜皮的活儿了。
因为谦王妃报有孕三个月,皇帝命谦王在家中好生陪伴妻子, 其余万事皆容后再议。
……这道旨意传到朝中, 朝臣乃至谦王本人大概都要觉得这又是皇帝在成心给他添堵。皇帝下这道旨意时卫湘正坐在紫宸殿的茶榻上看折子, 耳边听到他下旨也没留意, 只心底飘出的一缕思绪隐觉父子间又在较劲。
直至听到他忍不住的笑音, 她诧然抬头,才发现他是真的高兴。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方榻桌, 楚元煜一手端着茶盏,眉宇间仍含着笑, 那笑意直达眼底,半晌都没说话, 端是在全心全意地回味这喜讯。
卫湘看着他这样, 心情有些复杂。因他知道她与谦王关系尴尬,平日里鲜少在她面前提谦王的私事,更不大当着她的面说什么称赞谦王、亦或为谦王高兴的话。
但现下这种喜悦溢于言表, 他也顾不得她在身边了。
人之常情罢了。卫湘心道。
到底还是亲父子,且只是近几年来因政见不同渐有不睦,而非素来多不喜欢这个孩子。如今谦王妃有孕, 不仅意味着谦王要当父亲,更意味着皇帝将要第一次成为祖父——除非父子当真以反目成仇,否则这种事最会给人带来一种纯粹的喜悦。
卫湘并不介意他的这份喜悦,若站在“彼此相伴”的立场上,她甚至也为他高兴了一下。
只是这也提醒了她,要让他对谦王真正厌恶并非易事。
卫湘思虑片刻,莞尔道:“谦王妃年轻, 又是第一胎,须得多加小心些。不如拨个御医去谦王府?除了姜寒朔谦王不能安心用,其余的哪个都成。”
楚元煜点了点头,便吩咐容承渊:“让方云青去吧,嘱咐他一切以谦王妃的身子为重。”
“诺。”容承渊应了声,卫湘垂眸继续读手里的折子,心下细细盘算此事,想了又想,终是没再多说一个字。
她和谦王夫妇已是明面上的不合了,她不关照他们,皇帝不会说什么,关照了倒容易出错。
至于皇帝让谦王回府好好照料谦王妃,她相信他说这话是出于身为人父的好心,可对现下的谦王而言未必合意,就连对董家也很难称得上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