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从皇后口中讲出, 说是欲盖弥彰的场面话也不奇怪, 但她尾音里带了些许轻颤, 卫湘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心下笑想:皇后这次倒聪明了些。
与此同时,皇帝的视线淡淡扫过皇后, 最后再次落在恪贵嫔身上:“贵嫔好生安养。”
他并没有责怪她,只说了这六个字, 抽噎的恪贵嫔却打了个寒噤。
她惶恐地抬起头,望着皇帝张了张口, 显是想说什么, 但皇帝的目光已离开了,她的话音也卡在喉咙里。
皇帝又看向凝昭仪:“昭仪受惊了。”
凝昭仪抿唇低眉,十分善解人意的样子:“恪贵嫔才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 臣妾不会跟她计较这些。”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给凝昭仪请御医,接着近乎强硬地吩咐:“容承渊, 送恪贵嫔回去。”
“陛下……”恪贵嫔轻轻唤了声,凄楚可怜的模样看得卫湘都不忍心了。可皇帝仍旧未再看她一眼,容承渊便带着四名宦官上前,将恪贵嫔架了出去。
皇帝在他们走后又道:“恪贵嫔大病初愈又还坐着月子,近来不要出门了。”
这话说得好听,但无非是禁足的意思。
卫湘与凝昭仪相视一望,自是没说什么。皇后想劝, 也终是欲言又止。
喧闹收场,众人便就散了,皇帝回清凉殿去料理政务,卫湘向皇后道了告退便也离开。退出凝昭仪的院子时,她察觉到皇后的视线,不自觉地回头瞧了眼,正对上皇后的满目怨毒。
走得远些,琼芳压音道:“娘娘还需加些小心,皇后……似是看明白了。”
“无妨。”卫湘一笑,“看明白了又如何,她能作何解释?”
宫人招出凝昭仪的事,皇帝不信,便不该散布出去。如今恪贵嫔因为流言闹到凝昭仪跟前,又将矛头直指她和凝昭仪,任谁都会觉得那些流言是皇后散的,谁让皇后早已视她与凝昭仪如眼中钉呢?
这样子虚乌有的传闻宫里又从来都不缺,皇后便是心里清楚是她散播的,也抓不着她分毫证据。
她说得最明白的一句话,无非是品点小聚上说五皇子若能由凝昭仪抚养自然也好,可那不过一句闲话,恪贵嫔自己又不去品点小聚,能是谁非把这种话透进了她的耳朵?
谁都会觉得是皇后。
皇后难道能去清凉殿巴巴地像皇帝解释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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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恪贵嫔失了圣心,五皇子诞育的喜讯也很快在宫里销声匿迹了。七月里宫中按部就班地为他贺了满月,一进八月,卫湘一双子女年满三岁的喜气就盖过了一切。
罗刹国在八月初十送来了生辰贺礼,这样的贺礼年年都有,但这次恰好赶上罗刹使节来访,就显得更隆重了些。
楚元煜在使节觐见时特命卫湘将宁悦公主带了去,三岁的云宜小小一个,穿着鹅黄色的齐胸襦裙,扎着一对丫髻,像个漂亮的小娃娃。
那使节是个红毛蓝眼、长着连鬓络腮胡子的罗刹男人,云宜却也不怕,由他带着看了一圈教母给她的贺礼,还一脸好奇地拽他的胡子。
“云宜,不许无礼。”卫湘低斥一句,她就乖乖收了手。使节经楚元煜准允,将云宜抱在膝头,给她读了叶夫多基娅的亲笔信,云宜认认真真地听,听完仰头问他:“教母何时再来看我?”
这句话是用罗刹语说的,使节先是一怔,接着就被可爱到大笑。
“公主殿下。”使节忍俊不禁地摇头,“您的教母与您的父皇一样忙碌,但等您再长大一点可以去罗刹国找她玩,她早就为安排好了宫殿。”
云宜眼睛一亮,明显兴奋起来,朝楚元煜和卫湘伸出小手,冲他们喊:“父皇母妃和我一起去玩!”
“哈哈哈哈。”楚元煜伏案直笑,云宜眼睛一转,从使节膝头蹭下去,跑到楚元煜身边,“我要给教母回信,父皇帮我写!”
楚元煜逗她:“你不是在学写字了?自己写啊。”
云宜小眉头一皱:“我的字丑。”
众人又笑一阵,卫湘将她哄去侧殿,帮她给叶夫多基娅写回信,最后还是由云宜亲自写了一句,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地用罗刹语写道:教母,我思念您。
这封信先交由楚元煜过目,然后便由使节收了起来。
傍晚,清凉殿设宴为使节接风,楚元煜原想让卫湘与云宜也参宴,但云宜困了,卫湘只好带她回去歇息。
母女二人回到清秋阁的时候,恒泽刚哭过一场,此时仍闷闷不乐。见了卫湘和云宜,他就又大哭起来,嚷嚷着抱怨她们将他扔下独自去玩。
他气得坐在地上蹬腿打滚摔东西,卫湘忙上前哄他,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也不顶用,最后只得承诺次日带他出去骑马,他才抽噎着不再闹了。
翌日一早,卫湘用过早膳就准备带恒泽出门,傅成进了屋,笑道:“罗刹国差了女官过来给公主送些罗刹国的点心。说是罗刹皇帝的旨意,这阵子每日都有。”
卫湘想了想,欣然道:“请她进来吧。正好我要陪恒泽出去骑马,她若得空陪公主玩一会儿倒也很好。”
傅成应了,便去请人进来,因两个孩子都正用早膳,人就直接请去了孩子们所住的厢房。
然而很快,厢房里就传来哭声,又是恒泽嚎啕大哭。
卫湘吓了一跳,忙赶过去,不及进门就见碎瓷片与碎点心散落在地,云宜被乳母护在怀里一脸不安,恒泽同样被乳母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罗刹女官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卫湘定住神,先向她颔首:“小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了。”语毕就先命人先请罗刹女官去别处歇着,而后回身关上房门,上前几步蹲在恒泽面前,柔声问他:“恒泽,怎么了?”
恒泽只管哇哇大哭,抱着他的乳母苦笑:“那罗刹女官进来才说了一句奉罗刹皇帝之命给公主送点心,殿下就不高兴了,说事事都只有姐姐的。”
第238章 深秋 “怎么回事?”
卫湘听得心里一沉, 只得先上前去哄恒泽,笑着宽慰他说:“谁说好东西都是姐姐的?那点心上又没写名字,是给你们两个的。”
恒泽嚎啕道:“骗人!”
“她说是给姐姐的!”他小手指着门外, 这个“她”显是指的那位女官。
卫湘听他这么说, 只好换个法子哄他, 可三岁的孩子已经很有脾气了, 也不再那么容易一被打岔就忘了不开心的事, 卫湘因而费力地哄了许久,最后却还是他自己筋疲力竭哈欠连天, 哭声才总算止住了。
他本就体弱,这样疲累自是不可能出去骑马, 卫湘只得让乳母哄着他先去休息,递了个眼色, 向葛氏道:“你来我房里回话。”
葛氏忙起了身, 随她去了正屋。
卫湘在茶榻上落座,命葛氏也坐,然后便细细问她恒泽近来都去何处玩了、见过什么人、都与谁私下里说过话。
葛氏听她这么问, 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叹道:“娘娘,奴婢们伺候皇子公主, 是万万不敢大意的。两位殿下不论身在何处,身边少说也有八名宫人侍奉,若接触旁的皇子公主,虽都是小孩子,奴婢们也不敢大意,半步也不敢离开。”
这话中的意思彼此都明白。
宫中尔虞我诈,大人之间都是相互防着的, 对小孩子却容易有疏漏。卫湘心里多少担心是皇长子那边出了岔子,葛氏是在表明别说皇后膝下的皇长子,就是皎婕妤的大公主她也没敢掉以轻心。
葛氏说着顿了顿,又道:“况且……皇长子平日里也不大与别的皇子公主来往。若有宫宴,大抵还能与弟弟妹妹们说几句话,平时是连一句话都说不上的。”
“这倒也是。”卫湘点点头,喟叹道,“是我太紧张了,你下去吧。”
葛氏应声告了退,卫湘犹自坐在那儿,又叹了一声。
……她早就听过,双生的孩子最让人头疼,稍懂点事便时时处处都要比着来,若父母不能让他们处处一样就要闹个鸡飞狗跳。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原以为总要到五六岁才懂这些,没想到三岁就打起来了。
按理说,给宫里的孩子备齐一样的东西不是什么难事,可有时正因在宫里才难。
就拿罗刹女皇每年送来的礼来说,她每年都会给云宜备下丰厚的生辰礼,有时逢年过节也会送些,可同样的礼若给恒泽也备一份就不合适。
因为云宜是她的教女,此事两国朝臣子民尽知,教母给教女准备礼物天经地义。
可她如果给恒泽也备,那凭什么呢?恒泽虽是云宜的孪生弟弟,但和叶夫多基娅就是毫无关系的。
同样的礼她若给恒泽也备一份,便是将恒泽放在了教子的位置上,可做父亲的答应了么?而若不提什么教子教女,那又凭什么格外高看恒泽一眼,别的皇子公主为何没有?
再说得阴险一些,难道要让身为嫡长子的恒沂认为罗刹国是二弟的助力?
一份贺礼好备,但这样的风险谁也不想碰。叶夫多基娅恪守礼仪,处处只对她的教女好,实是最明智的举动。
卫湘心里明白这些轻重,一时只得吩咐宫人,今后罗刹国若再有给云宜的贺礼,一应寄了档直接收进库里,等两个孩子过了这处处要比的年纪再说。至于点心这样的东西,倒可以轻松一些,卫湘直接拜托来送点心的女官,请她日后再来时在两个孩子面前说得含糊一些,不必点明是给公主。
这场小小的风波让恒泽气得有些哭伤了,睡觉时发起烧来,卫湘闻讯忙传太医,楚元煜听说后又遣了御医过来,整个清秋阁忙了三四日,直至恒泽退烧才又消停。
在这之后,先是两个孩子的生辰,紧接着就是中秋。
因宫中厉行节俭已有些时日,宫人们手头愈发的紧。卫湘听莲贵嫔说皇后早些时候好似动过借着中秋佳节恢复份例的念头,后听闻入秋后又有几处闹起蝗灾,虽不甚严重但也影响了收成,国库宽裕不起来,这事也就揭过不提了。
怡嫔在品点小聚上同样说起过此事,却很有些忿忿:“张家又担了赈灾的重任,如今是愈发得意了。臣妾只心疼兄长难得从边关回来,歇也没歇几日,倒还要帮着她兄长押送赈灾钱粮。”
凝昭仪听了这话,忙劝:“话不能这么说。赈灾的钱粮是拨给百姓的,不是为着张家。你兄长也是为陛下与万民办差,并非帮着她的兄长。”
怡嫔也知自己方才失言,讪讪低头:“姐姐说的是。臣妾只是看兄长经年累月奔波在外,又在战场上落了一身伤病,心里难过罢了。”
卫湘笑着宽慰:“你父兄为国尽忠,陛下心里都有数。待这事了了,请旨让你兄长多歇些时日也不难。”
怡嫔觉得这话也对,便又高兴起来,开开心心地继续做起了月饼。
到了中秋这日,皇后虽未下旨恢复各宫份例,却破天荒地颁了厚赏,不仅嫔妃们有,阖宫宫人也都有,据说至少也有二两银子,宫人一时便都称颂起了皇后,好像她素来就是这样贤德的。
卫湘近几个月来与陶夫人的来往不少,对皇后这些钱的来处心里有数,只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并不戳破。
在这样的佳节氛围里,人们都忘了因诞育五皇子而伤了身的恪贵嫔仍卧病在床,直至八月末,太医禀奏说恪贵嫔已是油尽灯枯,恐怕时日无多,众人才在错愕中又想起宫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纷纷换上扼腕叹息的面孔,前去探望。
皇帝闻讯也大为震惊。他从一开始就对恪贵嫔没几分喜欢,此时却怜惜起她的命数,感叹红颜薄命,于是一连半个月都陪在恪贵嫔身边,将后宫众人都抛在了脑后。
卫湘对他这怜香惜玉的癖好早已习惯,闲的无趣就在夜深人静时唤容承渊来陪她。容承渊当然也是愿意来的,只是有时事多人忙,说不好什么时候才得空到清秋阁。
九月初四这日,卫湘久等容承渊未果,索性就先睡了。
他直至后半夜才过来,揭开幔帐间卫湘倏尔惊醒,定睛见是他,安心之余又好笑地抱怨:“都什么时辰了?既有事忙,也不非得赶来。”
容承渊笑叹一声,蹲在床边,下颌抵着床沿,以便将视线与她放平,口中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有个事非来跟你说了才好——张家出事了,参张家的奏章傍晚送进来,陛下发了许久的火,两刻前才睡下。”
卫湘一惊:“怎么回事?”
第239章 事起 闲谈间最多关心五皇子几句,并不……
容承渊说了声“等一下”, 走去不远处的矮柜处划亮火折子,点了盏油灯,小心翼翼地托着, 回到床边来。
这个举动让卫湘察觉了一点异样。因为她的卧房里总会留两盏灯, 虽然拢住幔帐会隔绝光线, 但幔帐之外并不很黑。再者, 他先前来时虽也偶尔点灯, 但多是进屋就先去点了,这样说了几句话才去点的情形并不曾有过。
待他将那盏灯放到床头的矮几上, 她望着他问:“到底怎么了?”
容承渊吁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即便是我, 也鲜见陛下发这样大的火。”
卫湘感觉到他的不安,先挪近了些, 后又索性凑近抱住了他。容承渊被她的举动惹得笑了声, 说:“无妨,陛下虽然动怒,倒不大迁怒宫人。”
他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 自顾沉了口气,说:“怡嫔的兄长参奏皇后的族兄囤货居奇,借蝗灾牟利。”
短短一句话, 惊得卫湘一下子放开了他,抬头紧盯着他的脸。
床头灯火的幽光将他的脸颊勾勒得明暗有致,她却没欣赏多做欣赏,只听自己的心突突狂跳:“是真的?”顿了顿,又哑然道,“人命关天,他怎么敢?”
容承渊连连摇头:“这位陶小将军也惊着了。奏章中说, 他到灾区的时候一度看到‘人相食’的惨状,但正闹灾,这原也没什么,后来却发觉当地不少人家似乎并不缺粮食。”
卫湘拧眉道:“当是大户人家?有些家底的人家总会囤些粮食,加之家境殷实,受灾时买粮也容易些。”
容承渊又摇头:“若是这样便不打紧,可陶小将军心细,一番追查下去,发现受灾的几个郡县都有地方在兜售粮食,且数量极多,若直接发放下去,几可不必朝廷调粮赈灾。可这些粮食又都卖得极贵,有钱人家为了活命倾尽家财去买粮也就罢了,穷人家便不得不卖房子卖地、甚至卖儿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