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位国君丧命,横竖不能草草葬了了事,硬着头皮也得半个像样的葬礼——这葬礼就掏空了格郎域最后的积蓄。”
容承渊露出掺着玩味的悲色:“如若只是这样,这新君手头虽紧,却也并非不能再撑一撑,因为就快到秋收时节了。结果就这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秋收的时候,格郎域闹起了蝗灾,万里江山颗粒无收,为了赈灾,粮仓里最后剩的那点东西全掏了出来,据说连皇宫里的粮食都被迫运出去不少。”
“可入了冬,又逢雪灾……这回可是连赈灾的粮食都拿不出一粒了。这个情境,什么饿殍遍地、易子而食都不稀奇,有个不知真假的消息是一波灾民饿得红了眼,想去把那刚故去几个月的国君挖坟掘墓,却不失为了钱财或这泄愤,而是觉得他死去的时日还不长,天气又冷,骨肉或许还能吃。”
“……”
卫湘心觉这说法多半是谣传,但还是打了个冷颤。
她凝神思量道:“所以……他们是为了钱和粮?”
容承渊颔首:“格郎域周围除了大偃与罗刹国,都是不成气候的零星部族。这些部族他们就算打过了,抢到的钱粮也不够吃几天。”
“可大偃和罗刹国他们根本打不过。”卫湘道。
容承渊嗯了声:“是打不过,但就说屠那三城抢到的钱粮,你猜够他们的将士活多久?”
——那三城虽在边疆,但贸易往来颇为丰富,城中商贾不少,许多都是家财万贯。
格郎域的将士抢了他们的钱粮,大半上缴国库,自己留下的小部分只怕也够一家老小安度几个月了。
诚然若长远来看,这样的烧杀抢掠无疑会点燃大偃的怒火,从他们的屠刀看向大偃百姓的那日起就该掰着指头数阳寿……但当时被饥饿逼疯的格郎域人显然顾不了什么长远。
明天饿死和将来被杀,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卫湘先前不明状况时就觉得他们这股疯劲儿里透着一股饮鸩止渴的意味,现下看来竟是真的。
她又想到那格郎域的新君——将士们在“明天饿死”与“将来被杀”之间选择后者,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两者可以选,可当格郎域新君决意剑指大偃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固然面临困境,却并非没有别的选择。作为一国之君,他大可以向大偃和罗刹求援,虽然大偃罗刹此前和格郎域是敌非友,这样做会让他这新君颜面扫地,但很多无辜者可以因此活下来。
他如今不管不顾的做法,除了倔强硬撑之外,更有一股想要“鱼死网破”的味道,但这网并非大偃,而是那些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的权臣和宗亲。
卫湘凝神冷笑:“他若是宁可毁了格郎域也不愿被夺权,可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容承渊垂眸默认了她的评价,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卫湘反问:“陛下作何打算?”
容承渊说:“兵部主战,户部主和——因为咱们的国库也并不充裕,户部认为此时如若再战,一旦遇到天灾,咱们便会是下一个格郎域。”
卫湘又问:“兵部主战的说辞又是什么?”
容承渊道:“格郎域并非善类,和谈只能图一时安乐。过不了多少时日,边关必定烽烟再起,这笔粮草横竖免不了,不如趁现在民怨四起先战。”
卫湘再问:“陛下心里作何打算?”
“陛下嘛。”容承渊笑笑,“陛下态度谨慎,还不曾多说什么,但我看陛下是主战的。只是国库空虚也的确是麻烦……不知你知不知道,格郎域上次起兵也是因为天灾。这碰上天灾却没钱,谁都会深陷窘境,所以陛下也为难。”
卫湘颔首,沉吟了良久,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张家是何态度?”
容承渊一怔:“清淑妃的娘家张家?”
卫湘点头说:“是。”
第165章 心虚 那种自己心里拿不准,又怕惹人笑……
容承渊斟酌了半晌, 头也靠向床脚立柱,抬眸望着房梁慢慢说:“她家啊,我看有点怪。”
卫湘没心跳了跳, 静等他的下文,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 方道:“……她父亲和几位叔伯长辈、包括几位同辈的兄弟, 近来都常到紫宸殿议事。我有时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愿办着差事, 有时又觉得他们愿意得很,而且并非不同的人打算不同, 而是同一个人也常有反复。”
卫湘哑然:“这是何故?”
容承渊一笑:“不知道啊,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不过……”顿了顿, “认真说来,这倒也在‘好转’, 最近他们办差愈发殷勤, 也不大见得到这种反复了。只是你若要问她家里主战还是主和……”他摇起头来,“她家里没摆出过明确的立场,倒和陛下差不多, 想是也对当下的局面多有为难吧。”
卫湘听罢,缓缓点头,沉思不再多语。
容承渊打量着她, 再度问:“你究竟什么打算?”
卫湘身上莫名紧了紧,心下顿声不安,这份不安让她下意识地往他跟前凑了几分,他见状也移了几寸迎近了些,她道:“这我要和你商量商量……我若想直接跟陛下说我的看法,你觉得成不成?”
容承渊神情立变:“那当然不成!”他脱口而出。
“理由呢?”卫湘偏头望着他,乌发从一侧披散下来, 是很柔顺的样子。
容承渊忽而出了神。
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柔顺,可如今他愈发清楚这是假的,或者说,只有表面是真的。
——表面上,她的确生了一张温柔美貌的脸,但她心里藏了太多东西。
他指的不是仇恨,而是欲望,对地位、对权势……对真正的权势。
这种欲望是不能靠温柔满足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对权势生出欲望,温柔都会烟消云散。她心里必须有刀、有火,有披荆斩棘的力量,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得偿所愿的机会。
所以,她的温柔会越来越少的。
现在这份温柔尚且还能好好维持在面貌上,半是因为她身为宠妃必须如此,半是因为局面于她而言还不够紧迫。
但当她经历了更多的事情,经历过那种生死一线的危机……或许有朝一日,这份温柔就连在脸上也见不到了。
容承渊下意识地觉得他惧怕那样的情形,因为那样的人他已见过太多,他知道走到那一步会变得何等冷漠、何等无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这条路上的祭品。
可在惧怕里,他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期待。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诡异得令他心悸。
卫湘见他不说话,一味地只盯着她看,蹙着眉,露出困惑:“怎么了?”
容承渊蓦然回神,咳了声,同样皱起眉:“后宫干政的轻重你还不清楚?你便是要做,也该委婉些,至少在这第一步委婉些。日后若见陛下不怪罪,你再慢慢直来直去也不迟。”
卫湘垂眸抿唇。
她心下明白他是对的。嫔妃干政乃是大忌,若她直来直去,一旦皇帝动怒便是覆水难收的死局。若做得委婉些,他便是有所不满她也还留有余地,结局就会大相径庭。
只是,她嫌那样太慢了,更嫌这样的“委婉”或许会让皇帝将她的话当做玩闹,只当做日常的情趣,一味说些好听的哄她开心,那她就白走了这一步。
她不求皇帝赞同她所言,但她需要他认认真真地听,需要他真正明白她在与他议政。
如果他不赞同她所言,她希望她听到的结果不是敷衍,而是他将缘故讲给她听,再不然哪怕骂她一顿也是好的。
再者,她的这个打算虽然有豪赌的意味在,却也是反复思量的结果,并不是头脑一热奔着送死去的。
她与楚元煜朝夕相处也许久了,虽不能说他那份“怜香惜玉”有几分真,可她终究要承认,他并非狭隘迂腐之人。
他愿意让她学骑马、学罗刹语,让她去陪伴叶夫多基娅皇帝,甚至十分乐意让她读那些史书政书,这原都是出乎她所料的。
自然,这些与嫔妃干政仍不是一码事,但有这些铺陈在先,她想他也未必有多介意她谈及那些事情。
……要知道,她虽然早已在两位女博士的点拨下早就读过些史政,但他可不知情。在他眼里,她学的这些尽数是他教的。
那他这样亲力亲为地教她,难道料不到她会因此在意政事?难道他如此费心费力,只是为了让她像个书袋一样将那些书装进肚子,一辈子再不拿出来?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从他教她学诗起她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是享受欣赏自己的作品的。而在这些学问上,被他手把手教导的她,就是他的“作品”。
所以,当她开口议政,他是会恼怒于她的不安分,还是生出一种对作品的欣慰?她说不准,但她很想看看。
这些心思在卫湘心头千回百转,她一时觉得自己的打算极有道理,一时又疑自己在犯傻。
她只得将这些考量一股脑地说给容承渊听,说得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多少有点怕他笑她天真。
容承渊只听着她说,其间未置一言。卫湘因那份心虚也不敢抬眼看他,全不知他是什么神情。
直至她说完又等了几息,他还沉默着,她不得不抬头看他,举目就对上他眼中的复杂。
“……容承渊?”她没什么信心地望着他,认真而不失紧张地问,“你觉得如何?”
容承渊缓了口气,轻声道:“我觉得很对,你只管去吧。倘使真的天不遂人愿——”他语中一顿,“我想法子帮你兜着。”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藏着难以分辨的情绪,还有种她很熟悉的“心虚”。
那种自己心里拿不准,又怕惹人笑话的心虚?
卫湘知道自己那样是何故,却不懂他为何也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望着他想问,但他避开了她的眼睛,起身往外走去:“你记得晚上去紫宸殿用膳,我且去帮你探探陛下心情如何。若今日不便开口,我自会着人来知会你。”
第166章 嫉妒 真是荒谬啊。
“?”
容承渊走得突然, 卫湘怔在床上。
她自然感觉得到容承渊的异样,但他走得这样快,显然是不肯说的。
卫湘皱着眉头, 只得识趣地当做不知道, 叹了口气又躺回去, 闭目再歇了会儿。
.
容承渊走出寝殿, 神情肃穆, 脚下也急。宫人们本就畏惧他,见他如此更悬了心弦, 无不低头躬身,瑟缩地避让。
他便这样一路风风火火地出了临照宫, 复又走了好一段才蓦然松了劲,顿住脚步, 回眸张望身后的宫道。
红墙绿瓦与灰白地砖勾勒出的宫道狭长地向远方纵身, 几乎望不到尽头,看起来这样的浑然天成,又透出一股子压抑与孤寂。
他知道, 卫湘必定察觉他的异样了,可他实在无法同她解释他此时的所思所想。
他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他告诉她,他突然而然的情绪转变是因为她适才的话令他不安?或者再准确点说, 是她对楚元煜的看法令他不安?
是的,她对楚元煜的态度令他不安。
在过去这段并不算短的时日里,他一直以为她是不喜欢,甚至厌恶、蔑视这位九五之尊的。他以为她的婉转承欢只是逢场作戏,一切都是因为她想要高位、想要权力、想要复仇,一切都与楚元煜这个人无关,不论谁是皇帝也不妨碍她要得到这些。
可就在刚刚的片刻里, 她的话让他倏然意识到,原来她对楚元煜也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她或许厌恶他的薄情、蔑视他自欺欺人的“怜香惜玉”,但她仍在平静地看待这位帝王。因为这份平静看待,她也真心实意地欣赏他的好处,喜欢他的开明与包容。
……诚然,她适才说出的一言一语都是在与他谋划如何算计皇帝,可她的那份欣赏依旧是真切的。
容承渊听到自己的心跳时快时慢,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已鲜有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了。
这种不安让他先是气恼,又从气恼变得无助。他久久地望着这条宫道,望着临照宫的方向,偶有宫人经过,看到他处在这里,都屏息垂首地赶紧离开,他对他们的这副样子深感厌烦,却又懒得理会他们。
就这样杵了不知多久,认命的感觉犹如雨后破土而出的蚯蚓一般,从那无助里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头。
他终是意识到,他好似也不是不甘,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