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对她淡了?
倒也不是。因为他还是常来她这里,纵使去年才有新宫嫔入宫,她的名字在彤史上也仍占据了半壁江山。
所以,她倒觉得他这是更在意她了。
抛开床笫之欢,他仍旧愿意同她待着,该是心里多少真有了些她的位置。
这是件好事,无论她心里是否真的有他,这都是好事。
翌日天明,卫湘梳着妆,见一才七八岁的小宦官进了寝殿。他似有些紧张,入殿见卫湘在梳妆就没有上前禀话,规矩很好地束手站在墙边。
卫湘笑了声:“怎么,第一日近前当差的?什么事,说吧。”
那小宦官神情一紧,死死低着头上前,小声回道:“奴是容掌印的徒弟,今日确是第一日当差,让娘娘见笑了。掌印差奴来禀娘娘,说他一会儿要审应星,娘娘若有兴趣,可去瞧个热闹。”
卫湘打量着他,眼中不失欣赏:“掌印了徒孙都有好些的,大多比你年长一些,倒还肯收你当徒弟,可见你很机灵,叫什么名儿?”
小宦官忙拱手回道:“娘娘换奴小阁子便是。”
卫湘又问:“全名是什么呢?”
小阁子被问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忙又回话:“奴叫阁天路。”
卫湘轻讶:“这可真是个少见的姓,你若不说全名,我还当是名字里有个阁字。天路倒是个好名儿,听着大气又吉利的。”
遂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去吧,告诉掌印,我一会儿就来。”
阁天路却拱手说:“奴在此等候娘娘。”
也罢。
卫湘便任由他候着,自顾梳了妆,又用了早膳,才不紧不慢地找容承渊去。这般出了门,她才知阁天路留下领路实在很有必要,方才阁天路让她“去瞧热闹”的时候,她只道是在宫正司,现下七拐八拐地到了地方,才发现是永巷极偏僻处的一间院子。
这院子她从前做宫女时理应路过过数次,但从不见有人进出,只当是废弃的,也就不曾留意太多,如今才惊觉这原是容承渊执掌的一方刑房,一时便又好奇,既是刑房,她怎么一点审犯人的动静都没听到过?
这地方离花房与做钟处可都不远的。
步入头一进院门,她见到了容承渊。容承渊不说话,只带着她往里走。待得进了第三进院,她方知这地方的妙处。
原来此处虽在地面上也有刑房,但并不常用,大抵只是寻常问话之所。真正能动大刑的地方设在地下,入口在厢房之中,审犯人时隔着地面就足以隔绝大部分声响了,再关上通往地面的木板、阖上院门,周遭自然什么也听不见。
在他们走近时,候在入口一侧的宋玉鹏上前揭开了木板,通往地下的台阶很有些陡,容承渊走在前后,一言不发地伸出左臂,卫湘会意地搭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往下面去。
楼梯下是一条幽长的甬道,只听甬道那头,女子尖声骂道:“什么珠花,什么方明?我不识得他!听都没听说过!你们休要栽赃于我!我好歹也是文妃娘娘跟前的人,你们怎么……”
话及此处辄止,隐闻一声清脆的耳光,接着传来的是张为礼的冷笑声:“狐假虎威什么?你也不想想,文妃娘娘掌六宫之权,若没有她点头,咱们能押了你过来?我劝你老实些,把该说的都说了,若你当真无辜,咱们也不冤枉你。”
甬道不长,张为礼话至末处,卫湘和容承渊离这方刑房已只剩几步之距。
容承渊停下脚,向左侧做了个“请”的手势,卫湘侧首瞧了瞧,身侧这间屋该是应星隔壁的屋子,此时房门大开,应该就是容承渊备给她“看热闹”的地方了。
她颔了颔首,举步走进去。这也是一间刑房,四面的墙壁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刑具,看着很是瘆人。但容承渊倒也贴心,专门添了几盏宫室里常用的多枝灯来,将这屋照得灯火通明,也就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离门两步的地方早已备好一张椅子,卫湘过去安坐下来,容承渊则进了前头那间刑房。
“掌、掌印……”应星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带了明显的惧意,再不敢外强中干地质问了。
容承渊坐到与她正相对的那张花梨木大椅上,右手稳稳接过阁天路奉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是你自己说,还是咱家来问?”
应星薄唇战栗不止,卫湘隔着一道墙都听出她吓得快哭了:“掌、掌印……奴婢当真不识得方明。”
第154章 收获 “这只能朕亲自教你。”
卫湘垂眸, 淡漠地听着。
她是相信应星真不认识方明的,因为方明与银竹显然是一个路数,当时怂恿银竹的人藏得那样好, 到了方明这里若直接让应星与方明联系, 那未免也太粗糙了。
不过这不打紧, 不仅应星不认识方明不打紧, 他们背后究竟是谁也不打紧。
容承渊冷笑:“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 你当咱家是三岁小儿?”
“不……不……”应星连连摇头,“奴婢当真不识得他, 什么、什么同乡……许是巧合罢了。”
容承渊眉宇轻蹙,略显出三分不耐, 他将手里的茶盏递回给阁天路,抱臂打量着应星, 口吻悠哉:“我告诉你, 那枚珠花是罗刹女皇的人从方明房里搜出来的,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如今你说不认识——怎么,堂堂罗刹女皇栽赃于你?你自己听听这可信吗?”
“什么……”应星一时愣住了。
卫湘讶然, 她侧首沉吟,怎么听都觉得容承渊这话不是在诈应星,那便意味着叶夫多基娅插手之后真从方明房中搜出了刻有应星名字的珠花。
她只能说, 容承渊反应可真快。
她只是跟他说了叶夫多基娅有意相助,他当即就把叶夫多基娅做进了局里去。
叶夫多基娅的人从方明房里搜到了应星的东西,这件事就不可能草草揭过了——叶夫多基娅位高权重又不认识应星,总没道理费力栽赃她,那这便是铁证如山。
那么,事关皇次子的乳母,便关乎皇次子的性命, 多少也关乎叶夫多基娅的教女的将来,大偃哪怕仅仅是为了情分,也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
又听容承渊道:“你与悦嫔间的联系我们也已摸到了,女皇亦已知情,你若偏不肯说,咱家只好用些不大好的法子。”
这话同样不是在诈应星,充其量是暗示。
他在暗示应星他想听到的结果。
然而却听应星说:“什、什么……”
虽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但语气里埋了太多的诧异与心虚。卫湘隔着一道墙看不到应星的神情都觉出不对了,容承渊与应星相隔一丈面对面坐着,更将应星眼中的不可置信尽收眼底。
一时间墙内墙外的两个人心下都在笑想:哟,意外之喜啊!
卫湘本打算栽赃来着,没想到竟歪打正着,栽赃到了真凶头上。
容承渊从椅子上站起来,拧眉睇着应星,吩咐张为礼:“问吧,该用的刑都可以用。她与悦嫔的来龙去脉,我尽要知道。”
说罢他就出了门,行至隔壁,朝卫湘颔了颔首:“要动刑了,别听了。”
“嗯。”卫湘点点头,依言站起身,随他往外走。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怕酷刑,更不怕听别人受刑的动静。永巷里长大的宫人,自幼就是和这些可怕的声响相伴的,连被活活打死的人都不只见过多少,哪还会怕听什么声音呢?
只是他既有此好心,她领他的情也没什么坏处。
在她踏出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甬道尽头传来应星撕心裂肺的惨叫。
当日晚上,应星就什么都招了。卫湘记得此前他们曾数次在审问之事上吃过哑巴亏,遇到过性情刚烈死咬着不肯招认的宫人,也遇到过像银竹、方明那样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
但应星显然不是不自知,容承渊又意外地直接探到了她与悦嫔的关系,她心里的支撑倏忽间崩盘,也就由不得她不说了。
张为礼将供状呈进紫宸殿的时候,卫湘恰好在紫宸殿伴驾,楚元煜对她认真学习罗刹语一事似乎既感意外又有欣赏,趁这日无事竟与她同坐案边,一起学了会儿。他原也学过一些,语法、写法都学得尚可,读音却让他为难。
卫湘却没有这样的弱点,无论什么古怪的读音她都学得又快又标准,连叶夫多基娅都曾夸她说:“如果闭上眼睛,你听起来就是个罗刹人。”
楚元煜很快也发觉了她的这个长处,不由赞道:“小湘果然聪明,学什么都快,朕倒比不上你。”
卫湘心底轻栗,忙笑说:“臣妾长日无聊,日日都能大把的闲时来学这些,陛下日理万机,哪能这样比的?”
楚元煜失笑,抬手便拍她的额头:“谦虚什么?聪明是好事,当得起你那个睿字。哎……”忽而一闪念,他觉得她或是听了什么闲话,又语重心长道,“你也别听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闲话,不论男女,多读些书总是好的。你既聪明好学,日后想学什么只管与朕说,朕若能找人教你就给你找来。”
这话倒让卫湘真有点意外了。她素知他的“怜香惜玉”大抵有七八分的自欺欺人,但这番话里,也总归有七八分的真心。
她适才怕他觉得她学得比他更快会心生不满,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转念想想,他这样的态度倒也对。嫉妒自是人之常情,可他不仅是现在坐拥天下,更是自降生起就注定要坐到皇位上。他自幼就有最好的师长,读着翰林们精挑细选的圣贤之书,他自然会有容人之量,也会平和地欣赏。
卫湘美目一转,以说笑的口吻道:“陛下这话说的,臣妾若想学政务,陛下难道也找人教臣妾?”
“这的确不行。”他的脸色骤然沉肃,下一句话却是,“这只能朕亲自教你。”
卫湘哑然说不出一字。
……她能说什么呢?
这话极有可能只是哄她玩的,可哪怕只是哄她玩,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也绝非易事。
楚元煜以手支颐,思索着道:“可从《大学》《中庸》开始,《论语》《孟子》也可慢慢学着。之后再读《孙子兵法》《资治通鉴》,《贞观政要》也甚好。”语毕他就笑着吩咐容承渊,“将这些书取一套新的来,倘有人问,就说是朕突然想重读了。”
卫湘见他认真,惊得站起身来:“陛下真让臣妾读这些?”
张为礼便是此时进的殿,正好撞上卫湘一惊一乍的反应,不由顿了顿,扫了她一眼,继而躬身双手呈上供状:“陛下,应星已然招供,此事与文妃无关,概是悦嫔指使。”
“悦嫔?”楚元煜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思索还有什么书能拿给卫湘读,闻得此事,眉心倏皱。
他对“悦嫔”这个结果显是意外的,卫湘不着痕迹地睇了眼他的神情,拧眉问张为礼:“悦嫔岂有这样大的本事?你们别是让她诓骗了。”
第155章 悦嫔 悦嫔这看人的本事倒比他更胜一筹……
楚元煜接过供状, 定睛一看更是诧异。
供状厚厚一沓,怎么看也不是只有这次的事。
他一目十行地读着供状,卫湘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眼见他的脸色一分分变得沉郁, 识趣地垂眸向他一福, 轻道:“臣妾先告退。”
这实则也不全是为了“识趣”, 她也迫切地想要知道应星都招出了什么, 可眼见他脸色不善,她也不好非凑过去与他一同读那供状。
于是在退出内殿时, 她睃了一眼容承渊,容承渊本也要去为她寻书, 借着这个由头正可顺理成章地与她一同出去。
二人出了殿就一同往后头走,卫湘侧首打量容承渊:“你可看过供状了?”
容承渊颔首:“看过了。应星招供之后有份供状原稿, 只是写得潦草, 需得誊抄之后再呈给陛下,所以现在才送来。我午后就看了那原稿。”
卫湘满意地一哂:“那她都招供什么了?竟有这样厚厚一沓。”
容承渊眼眸微眯,意味深长道:“咱们一直摸不清阵脚的事, 算是都有了个答案。”
卫湘一惊:“背后都是悦嫔?”
“算是吧。”容承渊颔了颔首,“我也才知悦嫔竟有这样的本事,让这许多宫人对她死心塌地。”
卫湘不可置信:“如何办到的?!”
“简而言之, 她很会让人念他的好,纵使被她指使去做那些阴谋算计,心里也觉得她是个善人。其中甚至有许多并非受她指使,而是见她难过便主动请缨的,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会将她供出来。”
卫湘越听越是错愕,她素来觉得悦嫔性子浅薄, 宫中诸人大抵也都是这样的看法。
若依容承渊这样说……这便都是装的么?!
几年如一日地这样装下来,本身已不是易事。
再仔细想想,卫湘拧着眉又说:“只是这样?那她运气也太好了,前前后后可有不少事呢,竟真的都没牵连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