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芙把脸枕在她肩上。
方才,崔令瞻把她按在褥子上连哄带骗欺负时,她就下定了决心。
第52章
短短三天三夜, 先是姨母生死未卜,后又柳暗花明,紧接着再逢毅王。
每一件动静都不小, 每一件都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橘红色的夕阳慢慢染红了半边天际, 从花窗漏进屋子的光束越来越稀薄, 昏暗, 暗影笼着程芙饱满细腻的脸颊,宛如静谧的白瓷。
柳余琴启唇, 翕动之间,话语从喉头咽下。
微小的举动, 没逃过敏感的阿芙, “姨母年轻时可曾动过心?”
这是个轻松的话题,柳余琴笑道:“有啊,当时住在隔壁的书生, 可好看了,性格也好,对我说话温温和和,有一回我与你娘急用钱,他二话不说就借了我们整整五两银子呐,连利息都没要。”
“那可真是个仗义的君子,后来呢?”程芙问。
“后来中了举, 变成举人老爷, 搬离桑树街,在东边购得新宅邸,次年迎娶秀才家的姑娘,日子过得挺美满。所以说好人还是有好报。”
程芙:“姨母遗不遗憾?”
“遗憾啊,可他帮我不过是随手善举, 亦或当天心情好,反正不是对我有那方面意思。”
程芙变得沉默。
曾有人也随手帮过饿得头晕眼花的她,也没对她有非分之想,倒是她着了迷,痴了眼,暖了心,试图把杏花赠予他,似一场绚丽多彩的美梦。
前提是她没招惹他。
当她以罪人的身份跪在他脚下,美梦碎成了齑粉。脆弱的自尊和心脏在一次次凌迟后完全坍塌,重塑了对崔令瞻的认知,对这个尘世的认知。
她与第一眼惊艳的人,以极其不光彩的方式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没有人在意,一切顺理成章,寻常如吃饭喝水,逗了檐下一只猫狗。
也没有人因此看轻她,在别人眼里她就该这样,长得好且没有自保的能力,唯一的优势不就是给男人暖-床,换取更好的生存资源?
再不济也比真正的奴仆强百倍。
不然还想怎样?
从只睡一段时间的通房到外室到妾室到王妃,是崔令瞻对这段关系的不断加码。
而她,并非不懂王妃意味着什么,也不是对好日子无动于衷,只是不甘心,太多的不甘心,日渐日汹涌。
无法忘记那段被他当作过玩物的过往。
霜降后的深秋,早晨出门穿夹了棉的厚衣仍觉凉风侵肌。
柳余琴从安国公府管事的口中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京师的皇商确实在征缴大量药材,发往外地。
她问:“眼瞅着入冬,总不会哪里还有疫情?”
管事:“不好说,皂河县先是旱灾,后又涝灾,情况比周边的都要严重,几个月前就被朝廷封锁了,只准进不准出。”
消息灵通的人或多或少猜到了些,这种事哪朝哪代都经过,不过大昭今非昔比,医药水平空前提升,只要当地官员和朝廷配合不让疫情范围扩大,总能把伤亡损失降到最小。
然而天灾人祸一多难免引起朝野非议,再加上一群臭读书的嚼舌根,事态拱向了令人不虞的苗头,御史称坊间是这样流传的:人君不慈,上苍才降惩示警。
类似的童谣已经在定州流传开来,定州的几个世家大族郁气也越来越重,他们的亲族故旧团结起来,不断上疏陈情,施加压力,直把皇帝的老脑瓜子烦扰裂开,只得命户部和太医署着手经办。
先送些药材过去安定民心,维-稳大局。
比起朝廷运往皂河县的药材,毅王赏给凌云的药材速度更快。
九月廿二,它们被端放于红漆托盘,送进了凌府。
来使对凌云拱了拱手,笑道:“王爷向来念旧情,尤其是大人,令王爷记忆犹新,听闻大人因公受伤,特特赐下良药,命下官亲自给大人送过来。”
凌云抱拳欠一欠身,“多谢王爷挂念,下官不甚荣幸。”
“王爷说了,等大人把身子养好再一起冬猎,领略一番大人的高超箭术。”
“王爷箭术无可匹敌,下官怎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哪里哪里,大人莫要妄自菲薄,王爷的箭术哪能比得过您,最近总是歪,邪门着呢,前几日就歪了一箭,没射中靶心反倒射穿了一条过路的狗,哈哈哈。”
校场哪来的狗?
凌云笑了笑。
来使嗤笑一声,勾勾手,两名内侍将托盘交割到凌府下人手中。
双方虚与委蛇三两句,毅王的人循着原路大摇大摆返回,凌府下人查看药材,脸色微变。
全是药不对症,什么狗胆、狗脊、狗肾,最后还有一张市井常见的劣质黄狗皮。
分明是在警告自家大人,骂大人是狗。
凌云呵呵笑着:“原来神秘的裙下之臣是毅王。”
色-诱他时声称与毅王断了,殊不知私下好着呢,明里钓着毅王暗里钓着他,朝秦暮楚两头吃,也不怕哪天翻了船,被毅王当成黄狗扒掉皮。
什么玩意!
早知十六那日就把她睡了,看她如何向毅王交代。
一脚踢翻红漆托盘,凌云冷脸抱臂大步回了次间。
生气就中了毅王的圈套,生气是最没有用的,他大咧咧横躺在临窗的炕上,直勾勾盯着房梁,指腹轻轻摩挲水波鲤鱼纹的妆花褥子。
细柔,像是她大胆的双唇。
毅王为了她专程从军机营回城,救她姨母于水火,她应是极尽妩媚和手段服侍了毅王一晚,真不要脸。
下次,他不会再给她好脸色了。
……
程芙天不亮便偕同小桃逛了几家大药铺,伙计听闻要避瘟丸和雄黄丸,都说有,但只卖她一到两盒不等,再多就不行。
程芙:“此两味又没多稀奇,一般人家鲜有买的,我们为了行远路才多筹备几盒,敢问小哥,为何限量呢?”
“定州这几年不太平,朝廷怕出乱子,从去年就开始往那边运送药材,每次都不多,你们才觉察不出什么,直到今年才突然明显,如今每家铺子的情况差不多,我建议你不如每家买两盒,凑一凑得了。”
程芙:“小哥说得有道理。”
小桃见状,掏出钱袋子付钱。
到这里程芙已经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想。
主仆二人乘车返回双槐胡同,老远就见一辆阔气的马车停在胡同口,进了家门方知是拜访自家的客人。
客人年约五旬,穿缬纹印花杭州褙子,檀色泥金缘边的万字纹绫裙,非常和气,上来就恭恭敬敬地对着程芙福身,自报家门:“老奴姓姚,在卓侍郎府夫人身边服侍的,我们三奶奶身子一向弱,自从生完孩子更严重了,久闻柳家姨甥乃女科千金手,特来奉上拜帖一封,请程医女过府一叙,诊金都好说。”
荣升医员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常见,也是医女的主要收入来源,光靠朝廷那点俸禄肯定拮据。
程芙:“有劳妈妈专程跑一趟,民女定会尽心为三奶奶分忧。”
姚妈妈千恩万谢,留下厚礼作辞。
小桃说着“好香啊”打开礼盒,但见剔红抽屉共分了四层,每层码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果子,有秋县梨、海棠果、羊角蜜瓜,还有南方才有的凤梨。
这可是稀罕物。
次早来了一群营造司的女工匠,她们全部站在杨家的院内,杨氏陪着笑过来说明原委。
土砖实在是太脏了,崔令瞻无法容忍阿芙长期在此般环境生活,必须换成打磨光滑的青砖。
窗子更差劲,不透光也不透气,如此冷的天,势必要经常关着,而她时常闷在屋里,岂不把人都闷坏了。
工匠们要为柳家上房东西两边的窗子都换成海月贝打磨的明瓦,半透明,阳光洒进来晒得暖烘烘的。
这是通知又不是商量,程芙淡淡道:“随便他。”
情人热忱又贴心,她却冷着脸,落在旁人眼里未免不识好歹,只有程芙自己清楚,崔令瞻又开始管东管西了,恨不能无时无刻不控制她。
就差派个芳璃过来监视她一举一动。
她有些恶意地想,等崔令瞻从军机营归来,发现她跑去了疫区,不定要如何气恼,大发雷霆。
那样才好,他不是口口声声想她疼她,就问他敢不敢去疫区送死?看似无所不能的的毅王可不擅长医术,说不准就出事,到时……恶意到此为止,她发现自己并不擅长用天灾人祸的不幸来诅咒别人。
反正想法也只是想法,谁的心里都会有阴暗,况且毅王也不可能去疫区。
他的小命金贵。
辞别杨氏,程芙扶着姨母登车,前往太医署站班,听医官训话去,因今日乃十月初一。
初一固定例会,十五则看医官心情。
自从身份揭开,柳杨两家很难再亲密如故,杨氏目送柳家姨甥上了车,方才摇首轻轻叹了口气。
车厢里,程芙对姨母道:“卓府的管事直接派人接我上门问诊,待会您忙完了自己坐车折回吧。”
柳余琴点点头:“我也回不了,我得去寿善药馆。”
娘俩隐约听见了银子的响声,相视一笑。
“记得谨言慎行,大户人家最忌多嘴多舌,不该管的莫要管,任何事的前提得是自保。”做长辈的总有操不完的心,主要是她怕了,害怕阿芙也像她一样耿直。
秋嫔有孕一事,以她的聪慧又岂会反应不过来,可无辜的胎儿使得她再三迟疑,最终坏了邱贵妃好事,越想越怕,至今心有余悸。
程芙靠着姨母道:“您且放心,我本就寡言少语,上回的教训我早已牢记,一切都有分寸。”
她们离开后,杨氏熟练地打开了柳宅,安排工匠进门。
这群人均出自工部营造司,见过不少贵人,做起事情十分规矩仔细,在柳家仆婢的配合下,小心翼翼搬出家具,开始铺地砖。
敲敲打打,娴熟又利落,照这样看最多两日便能完工。
而程芙和姨母只需在杨宅借宿一晚即可。
杨氏捏着帕子来回踱步,把所有细节都叮嘱完才退到院子外歇口气,目光噌的一下子点亮了。
好漂亮的孩子。
只见又矮又圆的徐氏身边站着个少年人,高个子,白皮肤,黑眼睛,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红润润,越看越水灵。
徐氏主动打招呼,道:“杨姐姐好呀,这是我侄儿,今日才到京师,明年就要参加春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