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芙从未吃过的,好似一只蜂蛹,唇瓣轻启咬了口,软糯糯,清甜莲香。
“好吃。”她说。
凌云弯了弯唇。
她不仅爱吃零嘴还爱吃肉,因病戒了几日,如今痊愈且逃出生天,胃口就开了,午膳吃了一大只卤猪蹄。
凌云咬着驴肉火烧怔怔瞅着她。
晚上她又吃了一海碗葱烧羊肉。
凌云:“……”
“你在王府时常吃不饱吗?”他问。
程芙:“不能吃太饱。薛姑姑总是叮咛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毅王也会说什么八分饱九分饱。”
她是伺候人的小玩物,下人怎么可能任由她吃撑,好吃的许多,但都掐着量,况且她心里装着事,也没多少胃口。
凌云心底莫名一酸,却还是建议:“我觉得你不能再吃了,别撑晕了吧……”
程芙:“……”
接下来六天六夜的路程,两个人都很舒服,天亮时程芙趴在车窗口已经能瞧见京师城门的轮廓了!
凌云沉默而坐,凝目看她婀娜的背影,她转过脸,他仓促移开了眼。
“大人,我跟你说说六年前的事。”她忽然道。
“到了京师自会请你去衙门里细说,叫上画师。”
“哦,好。”
凌云不再看她。
程芙:“那大人可否把玉佛还给我……不值钱的。”
凌云不禁又看向了她,右手从怀里摸索几下,摊开手掌,玉佛完好无缺躺在他的手心,递与她。
“多谢大人帮我保管了这么久。”她飞快抓走玉佛,生怕慢一慢他改主意,粉白的手指擦过了他的手掌,嫩得令人心颤。
再行半炷香,穿过巍峨肃穆的春华城门,风光豁然开朗,人声鼎沸,车马骈阗,但见宽阔的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名目繁多,俨然比燕阳更加富丽堂皇。
街上行人,衣着光鲜,书生公子风度翩翩,姑娘小姐轻纱覆面。
听说站在京师随便丢块石子,准能砸中一个贵人。
程芙花瓣似的小嘴微微启开,全程没合拢过,又羞于没见识的模样遭人勘破,便拉下竹帘,从竹帘的缝隙偷偷看。
她问:“那边是什么,好热闹。”
“东市街的方向,今日有集会。”
她惊呼:“这么大的书肆,足有三层高。”
“大明门右边的书肆比这里还大,每逢朝廷会试,各地举子汇聚,不知造就了多少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您也看话本子?”程芙难掩错愕。
“看啊。”凌云双手环臂。
只不过他看话本子是为了查案,逐字逐句地搜罗,几度看吐了,从普通男女的香-艳传闻,逐渐变得猎奇,什么男男,女女,这些倒还勉强,直到看见了……
他皱了皱眉,有点想吐。
程芙狐疑地打量他。
“我姨母的双槐胡同离这里远不远?”她问。
“远。”
“……”
“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等到了也差不多宵禁。”
“又得住客栈。”她皱了皱眉。
“住我家。”凌云淡淡道,“明日一早乘车两刻钟便能到双槐胡同。”
其实两边距离不远,然而清晨道路拥堵,且要回避一些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自然就远了些。
程芙:“又要麻烦您了。”
凌云抿唇不语。
想到马上就能与姨母团聚,她的一颗心在胸膛里雀跃着,鼓噪着,连带着看凌云也顺眼了几许,渐渐没把那晚发生的事往心里去,只当他许久没见到花魁,无处纾解,才对着她意乱情迷的。
想通了,心满意足扭过头,继续张望街景。
她应是习惯了各种男人的殷勤,从未经历过冷待,以至于对袭来的暧昧稍显迟钝。凌云哼笑一声。
他对她好,她都会大大方方的接受,视为理所当然,不过她有一条好,拿了好处知道感恩。
但他的好,在她眼里其实很廉价,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且不能歪一点,否则整个人都要被她否定了。
好男人都该是善意的,殷勤的,任劳任怨,毫无人性的欲-念,这是她的认知。
想必倒霉的毅王便是过于端着,才被她甩了的。
凌云把她带回了家,丢给管事妈妈,便不再管她了。
程芙断没想到付大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能在京师有三进院大宅子的穷鬼,再穷也不至于娶不起媳妇的……
次日一早,有仆妇送来一套体面的新衣裙请她穿戴,“这是琳琅阁的新款,昨日大爷打发人今早定给您送来的。”
程芙再三表谢,仆妇也不拿乔,温和笑着退下。
衣裙尺寸极为合适,程芙望着镜中瘦了一圈的自己,捏捏脸颊,挤出微笑。
她并没有理所当然享受凌云不同寻常的殷勤,临走前把半匣金子偷偷放在被褥里,等下人打扫自会发现的。
五月十九,历时十七日,程芙在京师的双槐胡同,终于见到了阔别长达五年的姨母。
彼时,她趴在窗口,甫一瞥见熟悉的身影,眼眶陡然就蒙上了水雾,因过于激动翻下榻时还踩了凌云一脚,她膝盖一软,摔在了地衣上。
他俯身搀扶跌倒的她。
程芙红着脸道了声歉,素手自他温热掌中滑出,提裙三两步走下马车,兴高采烈朝着对面三十余岁的妇人奔去。
柳余琴目光一紧,熟悉又陌生的姑娘跃入眼帘。
她僵在原地,喜悦在脸上一点一点扩大。
程芙怔怔走过来,视线同样凝注姨母的脸庞。
柳余琴哽咽出声,忙捂住嘴,久久才平复了心绪,道:“你,可是阿芙?”
还是那出挑的模样,不过变成大姑娘了。
“姨母,是我。”程芙喜极而泣。
柳余琴一把抱住她,嘴唇颤抖。
“四年前我搬来京师讨生活,临走时特特托付了原先的货郎邻居,若是瞧见你,定要帮我留个信儿。”
程芙搂着姨母,哽咽:“那位阿爷前年不幸病故,我未能赶上,不过后来得知您中了太医署的会选,我高兴了好几日。”
娘俩抱头痛哭。
自从柳余烟病逝,柳余琴就成了程芙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不是她不心疼外甥女,也不是不知她在清安县受苦,实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闹不过徐知县一家。
阿芙姓程,又不姓徐,竟被徐夫人红口白牙赖成了自己的,还要记在名下,所图为何实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柳余琴抱着外甥女哭,也哭自己红颜薄命的妹妹。
往事不堪回首,而今血亲还能重逢,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柳余琴抹了把泪,揽着程芙道:“你再不来,我便要托安国公府的关系去燕阳偷偷接你的,昨儿我才拿到府衙批复的路引。”
“幸亏您没动身,否则就急死阿芙了。”程芙不满地嘟囔,眼睛里泛着幸福的泪花。
“你受苦,姨母也会急死的。”柳余琴怜爱地拍着程芙后背,从前她没有本领,求告无门,眼睁睁看徐知县一家霸占阿芙,而今她也算攀了一门权贵。
柳余琴擦擦泪:“先不说不开心的。好孩子,你阿娘生前托我给你留了好东西。”
这些东西落在清安县徐家恐再难到程芙手中,所以柳余烟托付给了姐姐柳余琴。
程芙正欲说什么,忽然想起了凌云,忙提醒姨母,娘俩一齐上前施礼,再三表谢。
柳余琴:“按说现在我们就该请大人去最好的酒楼掸一掸风尘。可我们和大人的身份到底是不宜坐在一处饮酒,只能改日再亲自登门厚礼相谢,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程芙站在姨母身后,垂着眼捷,没吭声。
凌云望着她,说:“不必,都是举手之劳。我也有要事需程姑娘襄助,三日后再来叨扰。”
说罢,抱拳拱一拱手,阔步辞去。
柳余琴讶异,看向程芙。
“当年娘亲救的阿窈好像是他妹妹,恰巧我见过接走阿窈之人的长相,到时随他去官衙找画师勾勒出来。”程芙轻描淡写道,“如此也算抵了他护送之恩。”
柳余琴唏嘘不已,叮嘱程芙:“那你可要认真些,莫要辜负了凌大人一番辛劳。”
“嗯。”
程芙与姨母抹着眼角,低声絮语,渐行渐远。
她们有一堆的肺腑之言契阔,不急,回到家坐下慢慢说。
娘俩并肩欢欢喜喜进了屋。
柳余烟的遗物是二十两积蓄、一枚玉镯和一只精致的小医箱。
玉镯质地和玉佛相似,应是同一块料子。
是夜,柳余琴坐在榻上打络子,桑蚕丝编的红绳,编好了穿过佛像圆圆的缺口,挂在程芙脖颈。
“莫再随意取下了,女儿家挂着佛,招福。记得藏进衣内,不叫人瞧见,财不外露。”
“是,姨母。”
程芙软软地应声,牢记姨母叮嘱,垂眸缓缓打开娘亲的小医箱,全都是她熟悉的器物,还有一只布老虎,那是阿娘专心诊治病人时,丢给她玩耍,陪伴她的小嬉具。
一切恍如隔世,眼眶瞬间酸酸的。
阿芙好想念阿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