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付氏口中得知凌云的态度前后大相径庭,程芙心中微讶,面上依旧温温淡淡的,没让付氏扫兴。
付氏喟叹道:“小姐可千万别跟他计较,他就是一个人长大戒备心重,实则是个很好的孩子。”
程芙不指望凌云却也不能真得罪了,遂违心道:“可不是。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连大娘都欣赏的后生,再坏能坏到哪里。”
听起来好生耳熟,付氏一哽,隐约记得凌云刚也这么说过,这两个孩子还真是,都是实诚单纯的性子。
“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这里就算你娘家,依旧是你的大娘,他算你哥哥。”
问都不问凌云一声,就这么拍板定下了。付氏想,自己虽然穷了点,抠搜了点,好歹也是自由身,受雇于王府,并非奴仆,不至于辱没了阿芙。
“此言折煞我了,我在王府无根无基,能结识大娘和凌大人已是三生有幸。”程芙含笑,“既是娘家人,以后当直接唤我阿芙才是。”
付氏笑着应好。
话题就此打住,程芙和付氏重新讨论医理,一老一小忘年惺惺相惜。
目下程芙更关心明珠郡主的用意,暂未将反常的凌云放在心上。
是夜在崔令瞻为她讲解京师风土人情时,提了一嘴:“这两日您不在,有件事还未同您讲。”
“何事?”
程芙遂交代了初一收到明珠郡主赏赐,以及妆奁如何华美,婉声道:“郡主恩赏,若我还缩在月地云斋,只怕要失了礼数,不知敬重了。所以我给郡主的照雪居递了帖子,得知郡主刚好初九方便。”
崔令瞻点点头,“可以。你想去便去。”
语气虽淡,眼神倒没有任何不悦。
他本身也没有限制她结交同龄人的意思,相反更希望女孩们都乐意与阿芙玩耍,先前威胁不过是被气糊涂了。
她总有将他气得心肝俱裂的本领。
事情进展得也太容易了,原以为崔令瞻又会压低眉毛,掀起眼皮瞪她,再数落她在郡主跟前造谣生事的“罪状”,而后她不得不伏低做小,说一通好话,被他占点便宜,才能如愿……
谁知他就点点头,应下了。
太容易的事反倒让人生不出真实感,程芙保持着那一霎的表情愣了愣。
崔令瞻被她模样逗笑,亲她一口,“夜已深,休息。”
她眨眨眼,下意识抬袖,又缓缓落下,“好……”
崔令瞻与她十指相扣往寝卧走去,门外的婢女进来熄了灯,珠帘帷幕层层落下,两人交谈的声音渐微渐无。
睡着前,她听见背后的崔令瞻低声道:“阿芙。”
“嗯?”
“上回我想说的话还未说完。”
程芙含糊应了声。
崔令瞻:“成亲之事迫在眉睫,但我也不是不能拖的,我本就没打算娶任何人。”
程芙暗暗警惕,斟酌道:“王爷的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为妙。”
崔令瞻:“……”
寂然片刻,他复又启音:“阿芙这般貌美,嫁了别人,别人不见得能护住你,到时总不能我再去插手,徒增嫌隙,况且婚后再与我来往也不好看,不如你直接跟了我……”
帏帐内陡然陷入了死寂。
许久后,他听见程芙细细的声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芙现在满脑子都是太医署的会选。”
崔令瞻噎了噎,闷声道:“好,等你过了生辰再考虑。”
阿娘不叫她给人为奴为妾,崔令瞻却非要她为完奴再为妾,程芙默默望着漆黑,想起了生命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子。
他们碍于礼法明媒正娶不了她,她无所谓,也没想嫁,可他们明知娶不了仍然想占有,不惜按头逼迫。
说什么一日为娼,三代卑贱。
可笑。
倘或有的选,试问谁人不想有个高贵的出身?
面对日渐自洽、越来越忠于需求的毅王,程芙没有出言忤逆,更没有冷嘲热讽,因为她想起了手腕一般的某处……她不敢激怒他,唯恐惹他起了歹念。
虽说她正在月事期间,但她知道世上有一种病态的玩法,专挑女子痛苦时候行事。
崔令瞻有时就挺病态的,她不确定他有没有病态的嗜好。
黑暗里,他贴过来,搂紧了她,把缩成虾米状的她搂成小小一团,十分暖和。
小时候,阿娘也喜欢这样抱她。
今年进京的燕阳使臣除了凌云、金修茗,还多了个封曲,以及另外三名亲卫,均为毅王的亲信,大家平时各忙各的,彼此间却都不陌生。
唯封曲稍稍特殊,习惯独来独往,寡言少语,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越看越阴沉,据闻当差时吓哭过三岁小儿。
下值时分,凌云与封曲在游廊相遇,凌云点点头,问好,封曲抬眼扫向他,点了点头,错身而过。
凌云不以为意,封曲目中无人自然有无人的资历——陪毅王刀山血海杀出来的。
当年钦天监一句“毅王龙章凤姿,隐有人主之风”就让老皇帝夜半惊醒,连夜召毅王入京,卸甲交付兵权,留京待命。
次月辉王举兵谋反,杀得京师措手不及,抱头鼠窜的老皇帝才赫然发现身边竟无一良将可用,危急时刻想起了毅王。
年少的毅王临危受命,扭转乾坤,肃正朝纲,让老皇帝糊涂了几十年的脑子总算清醒了,别人就是要他身边再无一人可用,先是章王,再是燕王,现在是毅王;别人就是不盼望他好,期盼卸了毅王兵权,立即接掌天下。
做梦,都是做梦!
老皇帝一气之下,册立平叛有功的祈王为太子,掐断各藩镇虎视眈眈的贼心,又对毅王施以重用,而今重掌燕西军,震慑鬼魅之心。
纷乱的局势总算稳定下来。
而封曲,在这场平乱中,是毅王最牢固的后盾,舍生忘死。
有他在,任何事都将变得棘手。凌云眯了眯眼。
初八一大早,芳璃和松青陪程芙练习马术,等天再暖一暖,春耕结束,她就能去更广阔的天地纵马,熟悉燕阳的大小官道,还能乘车去府衙参加会考。
一想到这些,程芙的心就像鼓风的帆扬了起来,明眸莹亮。
阿娘说得果然没错,对付男人就要嘴甜心硬,满嘴利他的话儿,谋对自己有利的事,而不是犟种般,在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对着莽。
至少当前,在没有触及核心问题的情况下,崔令瞻待她尚算宽容。
却也滋生了一个更大的危机,此前她从未预料过的状况——崔令瞻继诱哄她做外室不成后,又起了纳妾的狠毒心思。
妾,一旦烙上这个印记,就会像阿娘那样含着泪伺候徐知县,再陪着笑服侍徐夫人,被夫妻俩变着法儿欺辱,府中但凡有点喜事便被禁止露头。高兴了赏口汤,不高兴一边一个嘴巴子,人生一眼望到头。
程芙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前路已然是悬崖峭壁,唯能铤而走险了。
她怔怔拐进通往生药馆的长廊,迎面撞上了凌云。他可真是崔令瞻的亲信,连三进院都能出入自如。
凌云信步走向她,抱拳长揖一礼,“程姑娘。”
程芙和玉露对视一眼,又转回来看他,“凌大人。”
凌云:“凌某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你说的话我都照做了的份上不与我计较。”
他眉眼含光,程芙不吃这套,转了转眼珠笑道:“今儿什么大日子,倒叫大人这般殷勤。”
瞧不起她是瘦马所生,自己不也是个嫖-客,没少轻薄风尘女子吧,真以为自己多干净。
程芙在心里暗嘲。
凌云虽不知她此刻正在腹诽什么,却能料定她不高兴,就慢慢地说:“姑娘且骂我几句,给我几记白眼,都不打紧,只我明早就要出发,有些要事不得不当面与姑娘讲。”
这是个能屈能伸之人,目的明确,意图直接,他道出明早动身,可见真的紧迫了。
不等程芙开口,一阵冷风斜刺里呼啸而来,凌云伸手替她挡住袭面的锋利枯叶,她嗅到了他佩戴的羊皮手衣气味,混杂着金属的淡淡冷冽。
程芙后退一步,道声多谢,问:“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凌云收回手,朝旁边让了让,做出“请”的姿势,“可否借一步说话,不会耽误太久。”
玉露扭头看向程芙,默了默,往后退数步。
程芙随凌云走下阶梯,抬头对视的一霎,莫名觉得这人有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她忙调开视线。
凌云:“六年前,你母亲救了一对主仆,凌某想知道那小姑娘的下落。”
“你问这个作甚?”
“无需姑娘操心。”
“我阿娘救过的姑娘何其多,不知你指的哪位?”
“她乳名阿窈,京师口音,眉心一点粉色胎记,当时年仅九岁,身边跟着一名方脸仆妇。”说罢,他简单解释了一句,“我原只是好奇你撒起谎会有多离谱,没想到打听出一桩六年前旧事,且与我有关。”
凌云的话打开了程芙尘封的记忆,六年于年轻人而言并不模糊,她清晰地记得十一岁时发生的事,包括真的见过一名眉心有胎记的美貌小妹妹。
她觉得那么好看的妹妹不该被坏人拎着胳膊拖走,就央求阿娘救人,殊不知阿娘亦是微贱之人,拖家带口出风头,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然阿娘身如浮萍,最见不得女孩儿遭罪,更架不住女儿央求,当即挺身而出,仗着在桑树街的好人缘,骂退了恶少。
方脸仆妇不顾嘴角淌血,哭着搂紧了惊吓失魂的小女孩,而后爬过来磕头道谢,谢阿娘以及所有仗义执言的邻里。
当晚仆妇借宿柳家,翌日被一名风尘仆仆的大汉接走,临行前在程芙小小的手里塞了张银票,后来柳氏姐妹靠这张五十两的银票躲过一劫。
那女孩闺名窈,姓凌,凌窈。
程芙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心念电转,声音也戛然而止,敛眉道:“时候不早,大人该回去准备行程,更多细节等大人归来之日,咱们慢慢详说。”
凌云:“……”
“我现在说了,大人还能撂下公务立即找到人不成?”
凌云一言不发。
“那就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腾出空做你想做的。”
“此前拜托大人的事说得不够仔细,劳烦大人再听一遍——请转告我姨母,好生待在京师安度晚年,不必打扰我。我在王府争宠不易,有她在,我施展不开手脚。”她欠身说,“恳请大人原话代为转达。”
凌云低眸,目不转睛注视她。
程芙仰脸,挑眉。
几个眼神来回,彼此意会了。
凌云目中怒意一闪即逝,牵起一侧嘴角笑了笑,“姑娘好会拿捏人。”
“此言差矣,大人阴晴不定,阿芙不得不出此下策。”程芙说,“那么,我便在王府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