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出现, 他的眼睛就没移开过。
芙妹妹像一幅画, 画在春日里, 眉如远山青黛,眼似两泓清泉, 漆黑的头发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颈项, 仿佛洁白的生绢泼的墨。
少年的眼神虽炽烈却明澈干净, 毫无攻击性,任何姑娘坐在他身边都不会害怕。程芙也不例外,走上前与他相互见礼, 拂裙而坐。
“我去澹州找过你,后又辗转去了燕阳。”徐峻茂微微抿唇,自责道,“可是我没有能力带你走,眼睁睁看你在王府受那禽兽霸占。”
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要像男子汉一样对芙妹妹的一生负责。
“你已经尽力。”程芙说,“再说胳膊本来就拧不过大腿, 如今……如今你也看到了, 我过得还不错,从前的事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他抬眸,视线很难不关注她的妇人发髻,复又缓缓垂下,“毅王竟如此薄情狠毒。”
先是百般阻挠他们相见, 转头就把她嫁给短命鬼!自己不要的,宁可丢进沟渠也不肯将明珠归还有情人。
“其实……我并未成亲,不过也没多大差别。” 她早已看开,根本不在乎男人的想法,“反正就是个身份,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时下没娶过妻的男子基本不会考虑寡妇,一则有克夫之嫌,二则身子“不干净”。
如此一来倒帮她省去了诸多麻烦。
果真?徐峻茂一扫忧伤,眉眼绽放亮亮的喜色。
他开心不是因为芙妹妹干不干净,只是单纯地为她少受过一次伤害而开心。
程芙含笑点点头。
两年的时光说长其实也没那么长,况且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一顿早茶吃完,氛围极好,彼此全无隔阂。
天越亮庙会越热闹,徐峻茂陪程芙去福隆寺还愿。
“许过什么愿?”他问。
“祈求你金榜题名。”程芙说,“没想到佛祖不仅应允了我,还让你高中探花。”
徐峻茂心尖儿似是被烫了一下,嘴角忍不住上扬,偏头看她,“我也在佛祖跟前许过愿,愿芙妹妹功成名就,将来变成了不起的御医。”
她仰脸看他,相视一笑。
弯弯的笑那么甜,像樱桃上的蜂蜜,徐峻茂痴痴望着她。
十几岁的年轻人,都生得昳丽仙姿,甫一迈进大雄宝殿,仿佛菩萨坐下的金童玉女下凡,引来不少惊艳目光。
两人诚挚地进香,程芙叩完首,又去功德箱捐了一两香火钱,徐峻茂也投了一两,旁边的和尚立即双手合十念佛偈,称施主功德无量。
为表谢意,他还特特给二人抽了一签,曰:儿孙满堂,福寿绵延。
“二位面相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若还未有子,明年必定麒麟登门。”
徐峻茂和程芙的脸颊同时红透,张张嘴,唯恐越描越黑,干脆匆忙辞别,狼狈地离开了大殿。
两人走在古木参天的寺院小道上,都因为尴尬变得沉默。
徐峻茂主动打破僵局,笑问她:“福袋呢,我怎没收到?”
“嗯?”程芙没解过来。
“不是说曾为我祈愿金榜题名?”
她为难道:“我怕引起误会,没敢送与你。反正已经有了最好的结果,不用拘泥形式。”
“那不行,那是我的福袋,找个机会还给我。”
“行吧。”
三月桃李争春,春风温柔,阳光也温柔,两人沿着浅浅的小溪在开了桃花的后山散步,徐峻茂轻抚程芙手臂登上石阶,与她来到红檐凉亭,远眺怡人的春景。
有卖花姑娘路过,嗓音清脆甜美,徐峻茂喊住她,回首对程芙道:“稍等我一下。”
他轻提衣摆噔噔噔走下石阶,挑了一枝修剪欹疏,别有意境的桃花和茉莉手串,而后匆匆折回,目光始终望着蜿蜒石阶尽头的她。
“芙妹妹,给你。”
“没想到京师的火室如此普遍,这个季节已经有了茉莉手串。”程芙惊叹,转而又道,“一定不便宜,又戴不了两天,以后不许如此破费。”
“不是很贵,鲜花而已。”
他垂着眼为她戴上茉莉手串,纯白色的香花与她泛着粉的晶莹肌肤相映,也映着肌肤之下淡淡的蓝青色脉络,美到令人心颤。
程芙抬起腕子轻嗅,真好闻。
“芙妹妹。”
“嗯?”她慢慢仰脸直视他。
他望着她,眼睛里的光变得郑重,敛去了笑意和任何可能显得不够谨慎的情绪,轻轻问她:“你信不信我会永远待你好?”
她嗫嚅道:“我……信。”
“曾经我胸无大志,只想与你不分离。我背着你苦苦哀求爹娘,求他们将你许我为妾,哪怕要读书考取功名。”
“我本不在乎功名,但考中就能永远拥有你,那念书于我来说便是天底下顶顶重要之事。而你,得知将来要给我做妾,非但不介意还越来越粘我,那时我特别得意。”
想起他们的曾经,何尝不是没那么强硬的毅王与她,徐峻茂眸光微微湿润了,“直到发现你落进毅王手心,被他玷-污,我突然就开了窍,我觉得你不开心,你一点也不开心……”
芙妹妹怎甘心为妾呢?她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是怕拒绝他后再也没有人保护她,只是比起他……她更惧怕不拿她当人的大哥。
否则以她的美貌,仅需稍稍弯下脊梁骨,就不可能在毅王府是个通房丫头,一直无名无分,没过多久惨遭抛弃,可见有多不屑讨毅王欢心。
“芙妹妹。”他的声音微微发抖,“你……可还记得当初的誓言?”
程芙怔了怔,唇瓣轻轻翕张,没有否认,只是愣愣地伫立原地。
在徐峻茂的提醒下,三年前的回忆扑面涌来。
大少爷的身上好臭啊,酒臭味,汗臭味,趁徐峻茂不在,立刻黏上来,张开手臂拦住她去路,还狠狠捏了把她的臀,屈辱、疼痛,她第一次想杀人。
“好个没心肝的,你能伺候阿茂为何不能伺候我?”他笑呵呵揪住程芙的耳朵,用里一拧,“没个眼力见的小乞丐,再嚷嚷信不信给你耳朵揪下来。”
才刚及笄一天的她痛得呜呜哭,大声道:“我不是乞丐。”
“哈哈哈。”大少爷被她天真的反驳逗笑了,“你不是个锤子!这里谁不知道你和你娘都是臭乞丐?特别是你娘,吃我爹的用我爹的,还不肯给我爹做妾,下人给她脸面才称呼一声柳姨娘,其实她就是个屁。别以为我不知我爹根本没给你娘改册籍,你们娘俩就是来我家打秋风的臭乞丐。”
“我娘不是乞丐,她不是,是徐知县扣留了我们。”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还敢顶嘴,我今儿非弄死你不可。”
“救命——救命——”
“闭嘴啊臭丫头。”他死死捂住了程芙的嘴。
两名婆子听见动静探头望了望,程芙疯狂扭动四肢,隔空朝着她们的方向努力抓着,她们缩回头,离开了。
大少爷嘿嘿笑:“真带劲,这么点大的小东西,力气还不小。”
程芙奋力扑腾,面如金纸。
大少爷收回捂嘴的手,改掐住她双臂,继续辱骂:“你娘就是天底下最无耻的乞丐,勾引我爹又不肯服侍我爹,害我娘天天哭,幸好被老天爷收走了,却留下你这个小拖油瓶,天天在我家里蹭饭,爷不介意养你,可你不懂感恩,见到爷就跑,实在是没礼数。”
“我没有白吃饭,我每天都做工。”程芙凄厉喊道,“是你们,你们不给我回家,我要回家找我姨母。”
“你做梦!”大少爷掐着她脖子,将她拖进附近的假山洞,厉声恫吓:“闭嘴!你他娘的再乱喊我就掐死你。”
那天,她第一次经历这种恐怖的事,被吓个不轻,又因咬伤了大少爷的手,被他一巴掌打飞,脸颊当场高高肿起。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目不斜视盯着扑过来的大少爷。
是徐峻茂冲进来,揪着大少爷的衣领子,对着他腹部就是一拳,大少爷当即惨叫,痛得蜷缩在地,接下来又吃到了雨点般的拳打脚踢。
晕死前,大少爷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你,你疯了……我是你亲哥哥……”
“谁叫你动她,谁叫你动她?!”
徐峻茂一拳又一拳,下了死力气,以至手骨轻微骨折,可想而知挨打之人的伤有多严重。
程芙的脸颊肿得厉害,张不开嘴,徐峻茂将她搂进怀中,安慰她:“不要怕,没事了,交给我处理,我不叫任何人欺负你。”
她大声哽咽,反手环住他,把完好的一侧脸颊猛力挤在他胸膛,挤得发疼,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往下滚。
没有他,她就是一只谁都能踩一脚的蝼蚁。
劫后余生,她死死抱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其实人下意识最能分辨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徐峻茂对她好,至少他不舍得打她骂她,还处处照顾她。
从那之后,她与他形影不离。
他偶尔揉揉她脑袋,牵牵她的小手,她也不反抗,做好了先做他的通房丫头,之后再偷些钱跑路的准备。
谁知徐峻茂十分害羞,连当着她的面更衣都不肯,更别提行房了。
后来经过了香榴一事,他问她愿不愿做他的妾?
当然愿意啊,她连滚带爬地同意。
因为在她眼里做妾和做通房没差,反而做妾更有利于搞钱,积累跑路的盘缠。
为了达到目的,那段时间她温柔小意,使劲手段哄徐峻茂,还偷了他的玉笔,打算卖点银钱,谁知逃跑那日仓惶至极,根本来不及打包细软。
如今他问她是否记得当年的誓言,她无言以对,动也不动僵立原地。
凝滞了良久,她茫然回答:“记得。”
听见她的答案,徐峻茂微微愕然,而后笑了,揉揉她额头,温声柔语,低低地说:“我们成亲吧,我将视芙妹妹如明珠,一生一世一双人。”
程芙:“……”
“我没有冲动,我已深思熟虑过。我有说服爹娘的办法,有娇养你的信心。包括婚后的问题,我也想到了,我爹娘不可能离开清安县,等他们老了,不能自理,我便接他们回京,去田庄养老。我自己尽孝,无需你操持,不叫你想起任何不开心的回忆。”
“阿茂……”她的双手拢在袖中,攥了攥,“傻瓜。”
“嗯,我是傻瓜。”
“我,我偷了你心爱的玉笔。”
“没有偷,后来我找到了。”
程芙低头用袖子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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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求营养液,月底啦,再不用就快过期咯[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