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师爷, 您醒啦?”
段师爷看清楚她的时候,明显愣怔了一瞬,起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应过来之后, 面色涨得通红, 双目里简直就快喷出火星子。
这几日, 满城张贴着关于他的海捕文书, 段师爷东躲西藏,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找上了广利赌坊。
赌坊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 背地里却在谋划着对他赶尽杀绝, 段师爷得到消息后, 又惊又惧。
广利赌坊他是待不下去了, 县城里四处都是搜捕他的官差,也是没法过活的,段师爷下定决心,收拾了一包袱便于携带的细软银两,趁着今夜守备松懈,在后院里放了一把火,适才得以脱身。
谁又能想到,他都已经跑出赌坊了,竟然还能栽在苏禾这个黄毛丫头的手里。
段师爷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般狼狈过,若不是遇到了苏禾,他依旧是张县令的左膀右臂,别说旁人,就连广利赌坊的杜掌柜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段先生”。
他看了看自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丢在墙角。
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竟然折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手上,段师爷恨得咬牙切齿,生吞活剥了苏禾的心都有了。
苏禾蹲在他的身旁,毫不客气地掀开了他左手的衣袖,段师爷白花花的小臂上,赫然有一道细长的楔形伤口。
丽娘当时拼死一搏,发簪狠狠地刺进肉里,扎得极深,留下的一层厚痂至今还没能完全褪去。
“果然是你!”
段师爷怒目圆睁地瞪向苏禾,他梗着脖子恶狠狠地开口道:“贱……唔……”
他骂人的话还没有出口,突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段师爷动弹不得,蜷缩起身子痛苦地咳了几声,将一枚染血的花生和两颗门牙吐在了地上。
苏禾回头看去,言成蹊坐在窗下的长炕边,胡桃木小案上摆着一个粉彩瓷的骨碟,里头装着些花生。
言成蹊低着头,将外头的硬壳剥去,果肉挑出来放在另一个骨碟里,他剥得认真,果仁上的红衣都用指腹撵干净了,才肯放下。
段师爷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他躺在地上,艰难地仰起头,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像是有重影不断摇晃。
一双绣着罗云纹的四缝干黄靴,长腿随意地交叠着,往上是碧水色的云锦忘仙袍,再往上——
苏禾挡住了段师爷打量的目光,她站起身来说道:“师爷,有一件事儿我始终想不通——”
“芳华铺的丽娘,她不过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能有何怨何仇,让师爷你亲手杀了她?”
段师爷歪着头,满嘴的血腥味,他仰面朝上,方才不慎咽下去了好几口血,糊在嗓子眼里,又腥又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师爷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苏禾,他不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耐他何。
苏禾见他打定了主意,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不着急,她撑着下巴想了想,回过头看向言成蹊。
“公子,再来一颗花生吧。”
话音刚落,躺在地上装死的段师爷痛呼一声,这一次,打掉的是他的后槽牙。
段师爷的脸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他颤巍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一粒松动的牙齿齐根断掉,扑簌簌地掉在地上,混着血珠和尘土滚了两圈。
苏禾皱了皱鼻子,她有些嫌弃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好好的一间屋子,被段师爷弄得一股子血腥味。
“现在可以说了吗?丽娘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禾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满脸鲜血,目眦欲裂地瞪着她的男人。
段师爷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扭曲变形的脸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好哇,我告诉你——”
“那婆娘就是个贪得无厌的臭婊.子,是我捧着她,让她把芳华铺做得这么大,赚了钱,她开始在外头养野男人,和小白脸揪扯不清——”
“我没有杀她,是她自罪孽不可活,她活该,她该死,这怪得着我吗!”
段师爷看着苏禾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感受到一阵畅快,他咧开嘴放声大笑,鲜血染红了他的牙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显得狰狞可怖。
苏禾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好半晌都没有开口。
言成蹊顿住了剥花生的手指,他擦了擦白皙的指腹上黏着的红衣,正打算起身走过来。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就在这时,苏禾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另外一件事情。”
她垂下眼帘,看向笑容一瞬间凝滞在脸上的段师爷,眸光明亮。
“你在盯着芳华铺,为什么?或者说,你是为了谁,一直盯着丽娘?”
段师爷说的话里,除了这一句,其他的苏禾半点不信,她了解丽娘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朋友,她与许大夫的感情,绝不会像段师爷说的这般龌龊。
段师爷的话,毫无疑问地激怒了苏禾,同时,这份怒火也点燃了她的某一处记忆。
苏禾猛然间想起,她曾经看见一个陌生男人,从芳华铺里拿走了一袋子瓶瓶罐罐,最后,又七拐八绕地进了广利赌坊。
段师爷,芳华铺,丽娘,广利赌坊,或许还有那位似乎与许多的人都有关联的杜掌柜?
苏禾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似乎并不是毫不相干地存在着,有一根无形的线,冥冥之中把它们串联在了一起。
段师爷的喉咙动了动,疯狂的眼神一瞬间变得讳莫如深,他看向面无表情的苏禾,舔了舔缺失的后槽牙,因为缺了门牙,段师爷说起话来,总有些漏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想问的,我都已经回答你了。”
苏禾冷冷地看着他,无悲无喜的目光让段师爷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暗自思忖道,无论苏禾再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和人打太极;第二,我把你交给广利赌坊,让他们来清理门户。”
尽管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苏禾的段师爷,闻言还是忍不住咬了咬牙,顺风顺水了小半辈子,他真是看走了眼,才会把苏禾当作是软弱无害的小白兔。
“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从龙潭虎穴里逃了出来,段师爷,我猜,你应该不太想再回去了吧?”
背对着苏禾的段师爷,身体一僵,他没有出声,心里是好一番的天人交战。
言成蹊看着苏禾柔和沉静的侧脸,她极少露出这般胜券在握的模样,言成蹊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
这样的苏禾,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就连言成蹊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低下头,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原来,不止段师爷,就连他也小瞧了苏禾,这个姑娘善良,但她也有锋芒。
对待朋友,一腔赤诚,她可以全然的信任,对待敌人,并非决不愚,也有她的心机和手腕,这样的苏禾,真的很好。
苏禾没有注意到言成蹊的小动作,她的指尖轻轻地点在自己的手背上,还没等她数到一百下,段师爷已经翻过身来,睁开了眼睛看向她。
“……如果我告诉你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段师爷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沙哑粗粝,方才那股嚣张跋扈的气焰,此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保证你活着,至少你在这里,还是安全的,赌坊的人不会知道。”
段师爷将视线从苏禾秀气的小脸上移开,双目无神地看向房梁上那张破破烂烂的蜘蛛网。
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好罢,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苏禾看了言成蹊一眼,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今日能这般胸有成竹地威胁段师爷,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那两粒打落了段师爷牙齿的花生仁,给了她许多的底气和安全感。
“丽娘到底因何而死?”
“算是,因为我吧——”
段师爷盯着被蛛网捆住了一条腿,摇摇晃晃地挂在房梁上,早已风干成一具躯壳的红头蜘蛛,慢慢地开口道。
“我其实并没有想杀她,在争执的过程中,我失手推了她,她跌倒撞到了脑袋,立时便没有呼吸了。”
“那你们为何发生争执?”
苏禾的声音依旧冷静,除了言成蹊,并没有人发现她放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丽娘的心上人,是个游方大夫,她说想要陪着她的爱人,游历五湖四海,尝百草,编医书,南乐县的这间芳华铺,端阳节之后,她便不打算再开了。”
“呵——”段师爷讥讽地笑了一声,“她的手里掌握着那么重要的东西,杜掌柜怎么会允许她离开?”
“什么东西?丽娘和广利赌坊又有什么关系?”
苏禾闻言皱紧了眉头,她此前也曾怀疑过,这件事情的背后,或许还藏着很深的隐情,因为丽娘的无故身亡,才让她抓住了一点线头。
段师爷的视线从那只死掉的红蜘蛛身上移开,又看了看捆缚在自己身上的麻绳,也不知作何感想。
“芳华铺只卖一样东西——玉露膏,南乐县的女眷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段师爷自嘲地笑了笑,即便他守口如瓶,广利赌坊还不是一样要杀他灭口?作茧自缚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吗?
“其实,芳华铺里还有一种比玉露膏的功效强上百倍的药丸,却从来不在市面上流通。”段师爷似乎想要透过苏禾去看她背后的那位公子,可惜,他没能看清,只瞧见了一片碧水色的衣袍。
“这个药,以往都是通过我,全数转交给广利赌坊的杜掌柜。”
“什么药?”
段师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样要紧的机密,杜掌柜是不会告诉我这个外人的。”
说完了这一番话,段师爷面色灰白,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想到了杨绛先生的一段话:“你有不伤害别人的教养,却缺少一种不被别人伤害的气场,若没有人护你周全,就请你以后善良中带点锋芒,为自己保驾护航。”
愿所有善良的男孩女孩们,都能保有警惕,保留锋芒,爱你们~
第36章 糖油果子(五)
从启真巷出来以后, 街市上安静了许多,今日是初一,云淡天阔,朗月高悬。
回桂溪坊的路上, 苏禾的身上多了一件碧水色的织锦斗篷, 同言成蹊穿的那件望仙袍是一模一样的云锦料子。
斗篷带着个帷帽, 边上镶着一圈白色的兔绒,苏禾仰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帷帽无声地滑落下来, 露出一张粉白莹澈的侧颜。
北地没有宵禁,夜晚的街巷上,还能见到零星的行人, 苏禾放慢了脚步,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中, 试着去找璀璨的北斗七星。
在苏禾很小的时候,祖父曾经抱着她看过北斗七星,祖父的怀抱里常年有一种松烟墨化开后,雪松沉郁厚重的香味。
苏禾搂住祖父的脖子, 听着他用绵柔的吴侬软语, 慢悠悠地讲着每一颗星宿的典故, 时至今日, 苏禾依旧记得, 最东边勺柄末端的这一颗,叫做瑶光星。
“瑶光又叫做破军, 被世人视为象征祥瑞的星宿, 它其实是离着北极天最远的一颗, 所以在春日里看它, 会显得清晰明亮一些。”
言成蹊也停下了脚步,顺着苏禾的视线看了过去,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溶溶月色之下,竟然给苏禾一种异样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