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取下门闩,迈出这座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的院子, 苏禾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对面是另外一幢青砖黛瓦的二层小楼, 斑驳的院墙外头,上次苏禾藏身的那一车枯草垛,至今仍在原地。
此处并不宜久留,后头那人引着追兵说不定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苏禾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就在这时, 对面的院门从里间打开了。
一双罗云纹四缝干黄靴悠然地迈过了门槛, 长身玉立的俊秀男子穿了一件碧水色绣仙鹤瑞草的锦袍, 腰间系了一枚汉白玉的五福同心扣。
言成蹊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优雅气度,从这间偏僻的陋巷里走出来, 也像是迈过了金銮殿前的白玉桥, 平步青云似的沉稳。
“言成蹊?”
苏禾在看到他的时候, 葡萄眼睁得又圆又大, 眸光里是亮晶晶的喜出望外,此刻她若是有尾巴的话,必然会欢快得摇上两下。
言成蹊弯唇笑了笑,驻足看向苏禾,他的声音融进了夜风里,苏禾兵荒马乱了一整天的心跳,无形之中也被安抚住了。
“去哪里?”
他站在几步外,嗓音干净低沉。
苏禾已经听见了背后的赌坊里由远及近,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她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拎起裙摆小跑到言成蹊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小松鼠似的钻进了对面的院子。
“你——”
言成蹊正要说些什么,苏禾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臂,轻轻地把他往院子里推了推。
“你站远些。”
说完,苏禾径直往墙角垒着的干柴堆走去。
“……太粗的不行,太细的也不行……”
苏禾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挑挑拣拣地扒拉开捆在一起柴火,最后选了根和她手臂差不多粗细的长木棍,抱在怀里走了回来。
言成蹊看着她颠了颠手中握着的柘树枝干,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苏禾眯了眯眼睛,抱着她挑中的“武器”,将木门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煞有介事地扎了个马步,蹲守在门口。
果然,不多会儿,巷子里便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那人气喘吁吁的从赌坊里跑出去,似是往左右张望了一圈,而后还是朝着对面这扇虚掩的木门跑了过来。
黑衣男人急匆匆地推开门闯了进来,没顾得上去看屋子里有没有人,着急忙慌地回过身一把插上了门闩。
蹲在门边的苏禾看准了机会,朝着他的后脑勺狠狠挥出了手中的木棍,黑衣人没有料到背后还有人偷袭,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四脚朝天。
天旋地转之间,段师爷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又可恨的人,怒火攻心,两眼一翻。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他记住的只有少女明媚欠揍的笑脸和她扛在肩上的结实木棍。
言成蹊错愕地看着苏禾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在言公子修养极佳,即便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淡然无波。
言成蹊走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段师爷旁边,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有大碍,人尚且还活着。
言成蹊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回过身去看苏禾,他像是根本不在意苏禾做了什么一般,自然地问道:“怎么处理?”
苏禾抱着手中沉甸甸的拓木树干,挠了挠头,盯着被她敲晕的段师爷沉吟片刻。
“外头有一辆板车,拖回去再审吧。”
言成蹊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显然是不愿意动手去搬脑满肠肥的段师爷。
“咱们私闯民宅已是不妥,万一主人回来了,麻烦就大了。”
苏禾觑着他的神色,耐心地劝道:“你帮我搭把手,扔到板车上,我来推?”
言成蹊听罢淡淡一笑,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到苏禾身侧,示意她抬头去看院子里的小楼。
“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此间的主人已经姓言了。”
苏禾眨巴眨巴眼睛,听着言成蹊用这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出令人既诧异又羡慕的话,愤愤不平地抿了抿唇角。
哼,有钱就是任性。
贫穷少女苏禾丢开了手中抱着的长木棍,“哐当——”一声,砸在了段师爷的将军肚上,软绵绵的赘肉像个被压扁的皮球似的,待拓木枝滚开,它又恢复了圆滚滚的模样。
段师爷正晕着,突然又挨了这么一下子,也不过皱着眉地哼哼了两声。
苏禾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姜——郡主还在赌坊里!”
虽说按照姜岐玉的身手,完全用不着她来担心,不过,郡主会跳舞吗?
要是露馅了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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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苏禾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
姜郡主从小到大,爬树,摸鱼,打群架,都可谓是她的强项。
唯独,跳舞,属实是有些赶鸭子上架了。
当时的情形,她们两人想要一起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脱身,实在不易,无奈之下,姜岐玉只好兵行险着,将苏禾成功地保了出来。
她则是跟着舞女们又回到了那间更衣的小屋子,姜岐玉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用余光觑着她们的动作,从衣架上拿了一件粉紫色的挑线裙。
姜岐玉看了看这身过于轻薄的舞裙,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这点儿布料充其量也就是一块抹布,它何德何能被称之为裙子?
姜岐玉正嫌弃着抖开手里的裙子,一个姑娘从旁边走了过来,故意撞了撞她的肩膀。
姜岐玉不想引人注意,顿了顿身子,拿着衣服往一旁避了几步。
谁知桃红不依不饶地也跟着挪了两步,抱着手臂,面色不善地站在她对面,她身量本就娇小,站在姜岐玉跟前堪堪矮了她一头,气势上顿时弱下去一大截。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桃红趾高气扬地盘问姜岐玉,见她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眼里的模样,气得柳眉倒竖。
桃红一怒之下就要上去拉扯姜岐玉,被她灵巧地闪身避开,桃红扑了个空,还差点扭伤脚。
“你又是谁,我也没见过你。”
姜岐玉面无表情地呛声回去,她向来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奉还。
桃红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就要闹将起来,小管事和青萍听到了动静,忙赶过来拉住了她。
青萍看了看脸色铁青的桃红,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她板起脸来,各打五十大板,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两句,并没有追究姜岐玉的错处,反而带着她远离了桃红。
小管事两头都不好招惹,只能和稀泥,催促着姑娘们收拾好衣妆,赶快上楼献舞,桃红咬碎了一口银牙,也只好暂时忍下这个哑巴亏。
三楼的雅间里,夜来香浓郁醉人,月色透过琉璃天穹洒落在绮罗红纱之上,衬得开阔的明间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金丝楠木的案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珍馐和杜掌柜珍藏了数十年的美酒秋月白。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年轻公子,他穿了一身水华朱色宝相五蝠纹的束袖锦袍,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出锋毛紫貂皮披风,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撑着头懒洋洋地听着杜掌柜说话。
杜掌柜见他手边的酒杯空了,赶忙站起身又满上一盏。
他不愧是能把广利赌坊经营得如此之大的能人,即便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上整整二十岁的少年,杜掌柜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恭顺得体的笑容。
那锦衣公子大多数时候只是撑头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两句,也算是给杜掌柜面子了。
就在这时,管事的领着青萍等一众舞女们敲门进来了,杜掌柜眼前一亮,压低了声音同那身侧之人附耳低语。
锦衣少年掀开眼帘往外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白玉般的手指,把玩着雕了芙蓉美人面的琉璃银樽。
杜掌柜拍了拍手,宛转悠扬的丝竹管弦之音骤然停歇,缠绵悱恻的靡靡之声从屏风后头响了起来。
皎洁的月色中,姑娘们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酥手,云袖轻摇招蝶舞,纤腰慢转柳丝绦。
忽而箫声转急,翩跹的身影以足为轴,愈转愈快,缀满桃花的裙摆荡开成一圈一圈的涟漪,仿佛轰轰烈烈的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玉蕊芬芳。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广利赌坊的舞女当真是不凡,曼妙的身姿毫不逊色于金陵城中章台巷的歌姬们,上首的锦衣公子不由得看了过来,眸光中带了几分兴味。
姜岐玉混在队伍之中,这一身舞裙,紧紧地捆缚着她的前胸和腰身,暴露在外头的脖颈,领口,手臂处的皮肤隐隐起了一层疹子,姜岐玉忍着不适,勉强跟上了姑娘们的舞步。
谁知,就在姜岐玉转圈转得头晕眼花之际,桃红突然伸出了一条腿,出其不备地绊了她一下。
姜岐玉身手不错,堪堪稳住了身子,没有当众摔个大马趴。
不过,她的脚步还是被打乱了,后面怎么也跟不上众人的步调,在姑娘们轻盈妩媚的身姿之中,姜岐玉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这下不止杜掌柜,就连一直端着酒杯出神的锦衣公子,都将视线投注到了姜岐玉的身上。
一曲舞毕,姑娘们恭顺地垂首候立一旁,等着上头的贵人发话,姜岐玉也赶快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自己往别人背后藏了藏。
少年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处——高挑的少女尽管低着脖颈,状似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则她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像是一杆百折不挠的红缨枪。
锦衣公子撑着头端详了一会,蓦然笑了,他的容貌本就极盛,剑眉星目,五官生得十分出色。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往一边勾,这个表情别人做起来像是不怀好意,偏偏在他脸上却是显得风流倜傥。
杜掌柜是个人精,见他一直盯着姜岐玉看,心里便生起了几分思量,他朝着自己的心腹打了个手势,管事会意,领着姑娘们退出去,唯独留下了姜岐玉。
姜岐玉脑海里警钟大作,她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她冒充舞女的身份,心下默默思量着,要是从这儿硬闯出去,她能有几分胜算。
“在下见姑娘舞姿潇洒,心生仰慕,这杯酒,敬姑娘。”
坐在上首的少年招了招手,一直如同隐形人似的站在他身后的护卫,立时便捧了一个托盘出来。
托盘上摆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菱口杯,和一把小巧玲珑的九曲鸳鸯壶。
锦衣公子拎起酒壶,给两只菱口杯里都倒上了酒,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这一盏,一饮而尽,挑眉看向对面满脸戒备之色的姜岐玉。
“姑娘,请。”
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玩味。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面对敌人时,苏苏一把推开了小言。
苏苏:嘿,吃我背后一闷棍。
小言:……默默鼓掌.jpg
事后探一探鼻息,还有气,问题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