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没有开口打断,苏禾活泼快乐的情绪,就像一枚小石子,扔进了他古井般沉寂的一汪死水中,轻泠泠地激起了水花。
或许是她语气中的轻松愉快感染了言成蹊,他竟然觉得她身上浓重的药味,也并不是难以接受。
瓦罐里煎熬的药开了,苏禾跑过去用布巾捧着,倒进了小碗里。
这一碗棕褐色浓稠的药汁端过来的时候,言成蹊下意识地便觉得反胃。
可惜他腹中早已空了好几天,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吐的。
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言成蹊起初是想拒绝的。
“你呀,一个人闷在院子里早就无聊了吧,以后我常来和你说说外头事情。南乐县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有趣的人也不少,我虽然没去过江南,不过我觉得南乐县也一定不会比江南差的。”
“对了,咱们这次都错过了花朝节,还挺可惜的,下回再想去扑蝶会就得等明年。再过几天就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了,那一日拱辰大街上会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傣家族的姑娘们,欢歌起舞,采撷乌稔叶,驱邪祈福呢。”
“等那一天,我带你出门看看,好不好?”
苏禾的眼睛很漂亮,像一口澄澈的清潭,一碧如洗,清澈见底,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粲然星火般的笑意,她的声音很温柔,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一丝哄小孩的温柔。
言成蹊就在这双眼睛的蛊惑下,接过了那碗苦得他喉咙堵得更难受的药,一饮而尽。
然后,就被人猝不及防地塞了一颗糖渍话梅。
那双明媚的葡萄眼,笑了起来,变成了弯弯的月牙,温暖皎洁。
作者有话说:
生病的小言:都滚开,别管我。
苏苏:乖乖吃药,病好了带你出去玩。
小言:……好。
第7章 猪肚鸡汤(一)
话梅外头裹了一层晶莹的糖霜,话梅核儿已经去掉,内里也被砂糖浸润透了,甜滋滋的。
唇齿之间的甘甜化开之后,绵密饱满的梅子肉依旧甜的人牙疼。
言成蹊用舌尖抵着话梅,含在腮边一侧,白皙清隽的脸颊上鼓起了一个圆圆的小包。
他安安静静地靠坐在竹榻上,顺长的发丝滑落下来,额角还沁着汗珠,脸上的红晕总算是退下去了,唇色仍旧浅淡。
层层叠叠的衿被团团围着他,仿佛古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单薄脆弱,陷进了厚厚的云霭里。
言成蹊醒来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他却是不肯再睡了,靠坐在美人榻上慢吞吞地翻书。
苏禾担心他再有什么反复,索性将炖着鸡汤的小炉子一并搬来了隔壁。
新鲜的猪肚和鸡块洗净焯水之后,捞出备用。锅里热油,加入姜片和葱段炒至金黄色,此时倒入一大锅烧好的开水,将切成丝的猪肚放入锅中,大火熬煮。
一刻钟后,揭开锅盖汤底已经变成奶白色了,此时再加入鸡块,红枣,枸杞改用文火炖煮。
苏禾坐在炉火前,拿着小蒲扇有一些没一下的扇着。
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水雾渐渐弥散开来,猪肚和山鸡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梨花奴表达喜爱的方式总是很直白,它兴致勃勃地跑到苏禾腿边,用毛绒绒小脑袋蹭她,喉咙里时不时的哼唧两声。
言成蹊比起梨花奴自然要含蓄得多,他坐在竹榻上,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过。
只是翻书的动作越来越慢,也不知那一页上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竟让他停留了这般久。
苏禾忍不住偷笑。
言成蹊就像个孤僻的孩子,因为不良于行,成日囿于内院,性子自然便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愈发沉闷阴郁。
不过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只要有人陪他说说话,做几样他喜欢的吃食,就能让他放下心防,露出鲜活生动的情绪。
真是,别扭又可爱。
苏禾揭了盖子,先盛了几勺没加调料的鸡汤放进梨花奴的小碗里,接着撒上少许食盐和胡椒,浓郁的鲜香之味扑鼻而来。
奶白色的清汤里,飘浮着软糯剔透的鸡块和汲满了汤汁后愈发饱满鲜艳的红枣枸杞。
言成蹊还在病中,虚火伤津,腹内空乏了许久,并不宜用那些难以克化的吃食。苏禾考虑得周到,猪肚鸡汤温平滋补,养胃健脾,正合适。
许是饿得狠了,言成蹊破天荒地用了两碗汤,在苏禾的注视下还将碗底的猪肚和鸡块都吃干净了。
对于一个厨娘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看到对方将自己所做的食物吃得精光,来得更好的赞美了。
所以,比起内敛优雅的言公子,苏禾明显更喜欢将小碗舔得锃亮的梨花奴。
她笑盈盈地揉着小猫的下巴,又给它添了一碗,还不忘夸赞道:“真棒!”
到了晚间,秦邝终于回来了。
他穿了一身玄英色的束袖劲装,长剑挂在后腰,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院子里的景象和他预想中大相径庭。
言成蹊的面色虽算不上红润,但总归有了些气色,悠闲自在地靠在大红底子方胜纹的引枕上和自己对弈。
梨花奴小肚皮撑得圆鼓鼓的,正仰面躺在言成蹊的腿上呼呼大睡,一双小爪子伸向空中懒洋洋地踩着奶。
苏禾则坐在院子里,用小砂锅煎药。
见他进门,还颇为友好地朝他招了招手。
“桌上还有今晚刚炖的鸡汤,喝吗?”
“…………”
秦邝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似乎就离开了一日的功夫。
这个小院竟然变得如此……和乐融融起来?
一刻钟后,秦邝握着苏禾留下的蒲扇,难以置信地盯着小炉子上放着的陶釜。
陶釜里煮着十几种中药草,褐黄色的药汁随着水汽的蒸发正在逐渐变得浓稠,还未入口就闻见那股酸涩的苦味。
秦邝皱着脸将熬好的汤药给言成蹊端过去的时候,他人还离着好几步远,便听见言成蹊冷漠中掺杂着嫌弃的声音。
“拿远些。”
“…………”
好的,他家公子还是那个性子。
并没有被人下降头。
秦邝觑着他的脸色,默默地将剩下的一大锅药汁都倒进了泔水槽里。
“公子,仪鸾司的人都甩掉了。”
秦邝换下了那身沾满药味的劲装,走到言成蹊跟前禀报。
“不过,属下似乎在城中看见了……永宁郡主?”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犹豫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永宁郡主姜岐玉出身平南王府。
平南王姜衍镇守宁州十二郡,是为今现存不多的几位外姓藩王之一,更有甚者这位王爷还是掌兵的将领。
永宁郡主自小便不爱红妆爱戎装,一年到头并不像寻常女眷那般待字闺中,她曾经混迹宁州军队对抗过南疆侵扰,也曾一匹快马一杆红缨枪,单骑走敌营取下敌方统帅首级。
而今南疆归降已有两年,宁州局势安稳,再也不必打仗了。
言成蹊他们离京的时候曾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如今势头正猛的瑞王殿下有意与平南王府联姻,而平南王府除了尚未成年的小世子,便只要这一位郡主。
此时,姜岐玉即便没有奉诏入京,也该待在宁州才对。
怎么会出现在北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呢?
言成蹊扭头看了秦邝一眼。
他低下头垂眸盯着地面,紧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坚毅沉稳的面容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僵硬。
“你去查查罢。”
过了半晌,秦邝才听见言成蹊低沉的嗓音。
错愕地抬头去看,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棋局之上。
秦邝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属下遵命。”
他的语气很平静,垂下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晦涩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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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岐玉是今日才到的南乐县。
缀在那群人后头不紧不慢地跟了一整日。
直到打更人第二声梆子敲响过之后,永宁郡主才走进了同福客栈。
一进门她便吩咐跑堂的伙计送些热水到二层的天字号厢房。
同福客栈开在启真坊里,启真坊虽然不比拱辰大街气派,却是南乐县最繁华热闹之地。
白日里美酒佳肴不断,一到入夜,便灯火通明,一栋栋金碧辉煌的小楼相继挂起了招展的旌旗。
有佳人从小屋内走出,或陪着客人欢饮达旦,或娇笑着被人拥上二楼。
二楼的雅间之后,别有一番洞天。
银烛春光彩凤屏,软玉烟罗浮生醉。
美酒佳人作陪,灯火阑珊的赌桌上,有人一掷千金,有人血本无归。
启真坊的赌市是南乐县的一大名胜。
大大小小的赌坊林立,不限身份,不问姓名,只要你出得起庄家的筹码,就可以进来讨一杯秋月白。
越大的赌坊,压铸的筹码便也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