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卢瑛见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拂开他的手,以目示意黄门过来给他梳洗,自己就案坐下,“你不会用了陛下的梨羹吧?”
“你怎么晓得?”齐夏大惊,“椒房殿有你的人?”
“我没这样的胆子,也没这能耐。” 卢瑛无语望天,摇首嗤笑,“你倒是敢做敢想!”
“你到底在说甚?”齐夏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但这处占了便宜,旁处总要短些,譬如脑子便是空空。
卢瑛念着同齐尚的情意,这日依旧耐着性子给他分析事宜,“当日陛下宫中清除五石散,你非要剑走偏锋寻来那东西讨她欢心,被薛大人教训后还背后不满,见他离京更是猖狂,恃宠而骄。当时我便同你说过,掂清自己斤两,宠和爱是两回事。陛下收容了我等,本就是恩义在前,如今又予我们荣华富贵,合该扶栏过路,步步小心。陛下赏赐给你‘一’,你就得折中了还一半回去。你倒好,陛下还没赏,自己伸手去拿,拿也就算了,也不看看那是甚! ”
“是甚?天地良心就一盏梨羹。”泛红的桃花眼又起水雾,当真春江水脉脉,映人面桃花,人见尤怜。
“你这般爱慕陛下,她之喜好举止牢记心中。那我且问问你,一应蔬果,陛下最爱甚?是梨吗?”
“当然不是。”齐夏这会来了精神,“陛下最喜欢的是葡萄和蜜瓜,尤其是夏日冰镇过的。梨、沙枣、蜜橘一类,有则用之,无则根本不会想起。不过陛下爱削梨,我伴驾时见过好几回。”
“所以是六局司膳发昏了,隔三差五就给她奉一盏梨羹,还是说陛下添了什么新奇嗜好,削梨来玩?”卢瑛饮了口茶,看面色微变的人,笑道,“去岁有一段时日,陛下日日削梨不断,却也没见她用过几回,反而听闻御史府中那位主子,每日饮梨羹一盏,数月不绝。”
“……你是说,陛下亲手给薛大人削梨吃?”齐夏百转千回地想,天子玩乐起来也会喂他食,但‘喂’就一瞬间,削梨可要许久,还“日日”,何如今那人走了快一年了……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陛下这会还在想薛大人?”齐夏怯怯道,“我、坏了她的念想?”
“还不算特别蠢!”
“那现在我该如何?陛下不会真的不理我了吧?”齐夏又急又怕,转来卢瑛身边,“三哥,你救救我,帮帮我!你同我阿兄交好,又是如今侍奉陛下最久的人,你帮我求求陛下…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卢瑛见眼前少年,难免想到已故的齐尚,如今陛下安好,他们荣华加身,唯独齐尚长眠地下。
“你先静静心吧,只要没有褫夺你封号的旨意,便还好说。但若旨意下来了,我也爱莫能助。”
……
“当真要废了他?”翌日午后,庐江在宣室殿论政,接了一份拟旨的活,抬眸往大案处望去,本想辨一辨天子脸色。
奈何女郎踢开御案,毫无仪态地仰躺在席。一册竹简覆在面上,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莫说脸色神态,就是一缕肌肤都不得见。
庐江细看了一会,辨清书简塌下来的一册上依稀写着“青州……水利……”数言。
“让黄门传大司农。”半晌,声音从竹简下传来。
大司农就算策马而来,也要两刻钟。庐江搁下笔,慢慢磨着墨。
殿中烧着地龙,暖如春昼,但也架不住这般席地而躺。轮值的穆桑瞧见,赶紧捧了毛毯狐裘过来,却被庐江禁声谴退。
有过了会,殿中生出“叮当”一声,乃熏炉暗扣之故,提醒香料即将用完。立时由宫上来开炉点香。
很快,龙涎香袅袅升起。
待殿中被重新弥漫,庐江方再度启口,“值得你动这样大的气,齐御侯了不得!”
“谁说朕因为他动气!”江瞻云一下从地上坐起,面上书简“哗啦”垂落在地。
“臣问过文恬,难道不是因为齐夏喝了您的梨羹,您才恼的?”庐江看着总算不再躺下的人,“难不成惹恼您的另有其人?”
江瞻云卷着地上卷宗,凤眸转过,并不说话。
“对,要是薛大人在,这梨羹也不会被人误饮了,错在薛大人。确实不该恼齐御侯。”
“姑母——”女君蹙眉拖调,“朕都快愁死了,您还打趣朕!”
“这青州的局势分明比……”话说一半,黄门传话道是大司农到了。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理衣正冠,“让他进来。”
大司农多论国库钱谷,不在光禄勋职责范围中,庐江躬身退出,合上殿门。
小半时辰后,封珩跪安离开。
日近傍晚,光影稀薄,御案后的女郎隐在大片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宫人入内点灯,司膳送了梨羹过来,庐江也轻声入内,她还有一份差事没有做完。
江瞻云持勺慢慢饮下羹汤,待一盏用完,许是天寒汤热,果肉又甜糯香滑,让她舒坦了些,她方搁勺启口,“先留着他,缓缓再说。”
-----------------------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2000字,写不动了,明天中午前补上。发个红包哈~
第71章
诚如卢瑛所言, 褫夺封号的旨意没下来,一切就都好说。
齐夏在闻鹤堂熬了一个多月,时值腊月初三, 天子生辰, 终于壮着胆子来未央宫请安祝寿。
彼时天色已晚, 江瞻云礼遇温松, 亲送其至北宫门。后屏退宫人, 一人游走北阙甲第,过向煦台停而不入,抬眸看无声漆黑的府宅。
【为何不染蔻丹?长安城中的女郎, 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 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 没有就请人现做。】
【我寻你办事, 是为殿下, 但无需你模仿她, 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 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这世上, 就算人有相似, 也只有一个殿下。】
薄雾冥冥,冬雪霏霏。
江瞻云伸手出斗篷,雪落在她掌心;她翻转过手背,雪落在护甲边缘。
一点纯白, 一点鲜红。
很快雪化水从宝石上落下,似相思埋入土,不为人见。
雪在这个时候停下,她的一方时间里风也小了些,乃一把伞擎在她头顶。
“长公主到底也上了年纪,竟随意容人近朕身侧。”
“是臣求的长公主。”齐夏当即跪下,“风雪天,臣只是想给陛下撑一撑伞。陛下若不想见臣,臣即刻边走。只盼陛下保重龙体。”
少年伏在她足畔,束发未簪冠,单衣未披袍,风吹乱他鬓发,雪落在他脖颈,有一瞬似回到当年被凌霜寒收养的那个冬日里。
那年江瞻云才六七岁,几乎记不得当时情境,就记得母亲带回来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是哪个教你的,弄成这副模样,来搏朕同情?”江瞻云看着他,话语平和,辨不出喜怒,“卢瑛,宋安,还是谁?”
“臣确实不记得当年被君上收留的模样,但臣记得这恩情,也确实讨教诸位兄长。”风雪愈大,齐夏有些瑟缩,“臣受陛下天恩,无以为报。想着在您生辰之际,现一点绵薄之力让您展颜。”
话落,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上。
乃一卷书简。
江瞻云接来看过。
【……三则光照,每日三至四个时辰;四则水肥控制,遵循“见干浇透”原则;五则修剪病枝,保留两至三个芽点以促进新枝生长…… 】
“臣以往入宫,途径御史府,见府中梅花出墙角,然枝丫多瘦,花朵残败。后打听方知薛大人种植不当,梅不胜雪。臣想着大人种花,定是借花思人,如今远走不得打理,若知晓府中情境多来不忍。又闻陛下今岁秋去过府中,想着您是否想要盘活那些梅树,所以整理了这些,以供陛下参考。”
“有心了。”江瞻云卷起书简,递换给他。
她狐裘广袖弥着香,却也挡住他眼前一片光。
光影的间隙里,齐夏惶惶不安抬眸,看退回的书简。
听她说,“御史府中的梅花,朕已经教上林苑的司工令前往打理,他们经验丰富,整理的种植方法也更全面。”
齐夏尤似被扇了一巴掌,指尖打颤触上书简,不欲收回又恐此刻不接,被掷于地上,愈发难堪。
“有上林苑的司工令,自是最好的。”他收了书简,努力平稳气息,从地上捡起伞,仰头挤出一个笑,“日暮天寒,雨雪渐大,这伞总是要的。”
江瞻云接过伞,抽离他手中时滞了瞬。非她所停,在明显不过是齐夏有一瞬握紧。
天子不接,他就可以给她撑伞,与他同行。
接了……
果然,江瞻云道,“跪安吧。”
齐夏浑身一颤,只得道,“臣、恭送陛下。”
瘦弱一团,伏跪雪中,夜幕和大雪一起到来,不知是天黑还是雪压,北阙甲第的甬道上几乎就要看不见他身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般冻死在雪里,难免不值。
少年踉跄起身,哈气返回闻鹤堂,走出一段路,忽闻身后黄门喊他。
“齐御侯,等一等,齐御侯……”
黄门一路小跑追来,送他一袭披风,上面飘散龙涎香。
一件衣裳,让齐夏卷土重来。
陛下到底舍不得他。
他当即谢了恩,也不再顺势攀藤入宫,而是回去闻鹤堂,在寝殿发起烧。
隆冬雪厚,他在未央宫前徘徊一日,情郁在胸,气堵不畅,自然生病。太医令诊脉,实实在在脉悬微弱之态。
脉案送去未央宫,卢瑛也走了一趟。
天子遂摆驾闻鹤堂,亲自给他喂了一盏药。
她抬手抚他面,掌托他下颌,一张脸落在她掌心,“眼睛都凹下去了,何时桃花眼含星聚光,何时便来未央宫伴驾。”
这话胜过太医署灵丹无数,不出十日,齐夏便病愈了。然他也没急着去未央宫,而是在十五这日请旨出了一趟宫,说是要给江瞻云买城外西郊的甜豆腐脑。
雪足有半丈深,道路上都没有人,连城门都虚虚掩着,没有大开。但他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去了西郊,辗转数户人家,寻到了卖豆腐脑的小贩,花了一千钱让他开炉热锅现做,如此带回未央宫。
江瞻云看着案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豆腐脑,听楚烈的回禀。
“臣打听过,从泡豆子到出锅,前后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但齐御侯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另外那小贩屋后有车轮印,但齐御侯分明是从前门出入的。”
“所以,屋子里还有钟毓一党,他们约着在那处见面。豆腐脑是早就备好的?”江瞻云扣着桌案。
“等下次齐御侯同他们在见面,我们可要收网?或者我们把小贩抓来拷问!”
“哪轮得到你抓人,那小贩不是被控制了,就已经死了。” 江瞻云摇首,“内侍私下见外臣,是能算一罪,但也不是甚惊天动地的大罪!何况,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偶遇。”
“先如常盯着。”
江瞻云谴退楚烈,想了想传来宗正卿,指向案上下午时分齐夏帮着挑出的数张儿郎画像,“纳新第二轮的三十六个名额,前头朕择了二十八个,加上那处八个,正好。”
“明岁开春后,公布入选者。然后进行最后一轮挑选,择十二人入闻鹤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