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中,光禄勋许蕤和大司农封珩相约至此,倒也没有刻意躲藏,车驾大方置在府门外,只当是来商讨政务。
毕竟之前多年,亦是如此,温令君年迈多病,温太常因染药不宜外出。
“令君,你说句话,当下我们该怎么办?”许蕤再坐不住,先开了口,“当下右扶风、内史,左冯翊等一干官员都等着您的话呢!”
“这些日子,庐江长公主清洗未央宫,明烨余党被杀了干净。”封珩淡淡道,“说不定接下来便是吾等了。”
“当年寻到一条手臂便认作了死亡,该是个头颅才对。”温松没有转身,尚且看着窗外飞雪,叹道,“咱们大魏帝传五世,乱世开国的帝君太、祖皇帝,不受帝宠、兄弟在前却依旧能上位且执掌国祚整整三十六年的太宗文烈女帝,能在未央宫前殿一剑斩杀亲子平息民怒的世宗靖明女帝,还有咱们四征匈奴彻底平定北境的高宗先帝,个个都是雄主。是我们低估了江氏的龙裔,百姓能有如此君主,是福气。”
“大父,两位世伯,不必如此悲观,长他人志气比自己威风。”温颐推门入内,脱下大氅时还打了个哈欠,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他关合了窗牖,扶温松置案前坐下,捧来一个暖炉给他。又起身舀了釜锅沸水,给许蕤和封珩沏茶。之后回去温松身边,侍奉在侧,是君子举止有礼、仁孝端方的姿态。
唯有开口时,才能在清癯面上,温润眉眼里,偶见两分机敏和阴鸷。
“回去和其他人说,过往之事,殿下不会追究的。”
这话落下,许蕤和封珩不可思议地对视了一眼,须臾有些回过神来。
温颐在大殿之上杀了杨羽,毁掉了他们同盟最有利的人证。而于君主而言,他杀杨羽便如薛壑杀明烨身边的羽林卫,非但无功而且有功。江瞻云也确实不会再查,因为她处置明烨余党,并没有让廷尉、京兆尹审问,三司之一的执金吾虽参与、却是随庐江长公主行操刀灭口之事。这是新君给出的最大的信号,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君主要处理人,原不需要证据的,有个由头即可。”封珩依旧不放心,“再者,也有可能我们会错了意,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她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
温颐自江瞻云归来,面对如此喜讯整个人如同重新活过来,虽常年装病而面容消瘦苍白,但掩不住此刻眼底的神采。
“大司农太过忧心了。退一步说就当我们会错了意,那大可分析分析当下局势。”温颐起身又给添茶,话语缓缓道,“您是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你手,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您主管。”
茶水添至许蕤盏中,“您是光禄勋,掌管宫廷宿卫及五校尉,座下设有十八属官,大夫、郎中若干,皆为武职。同时负责守卫宫门、宫殿以及随同天子出行等任务。”
温颐回来温松身边,“大父更不用说,乃尚书令,是举国政务中枢,总协政务。凡任命六百石以上官员、审核臣民上书都要过其手。座下尚书郎、尚书丞总计过四十,都是八百石以上官员,七成是门生。”
“还有晚辈不才,任职九卿之首的太常,且不说座下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等六令丞,分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等。只说太常主理文教、统辖博士和太学,主持新政,扼着天下学子的仕途,控着他们的口舌。”
“再有其他人,旁的不说,只说右扶风、内史,左冯翊三位,他们按照左中右三路分掌京畿城郊之政务和安全,只要他们不散,天子脚下的事宜还是有他们说了算。”
温颐饮了口茶,目光从封珩、许蕤面上过,“二位想想,一国之财政、帝宫之三成兵力、举朝之政务,举国之学子仕途,皇城城郊之民意……尽在你我之手。这些如艘艘大船,独自飘于汪洋或许有被风浪掀翻的风险,但若我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当可如履平地,何惧风浪!”
“对,其实就算不绑牢,当下时局,殿下也不敢轻易掀翻任何一艘船,因为她手上没有多余的替补,她就只能咽下这口气,同我们一道前行。”许蕤心下稍安,这下一口茶方品出两分滋味,然搁盏还是谨慎,“太常不会弃我们伴殿下独行吧?”
温颐和江瞻云之间的那点事,虽然未过明路,但其多年未娶,如今殿下归来又是这般风貌,诸人多少能看出几分。
“大人多虑了。”温颐笑道,“晚辈不仅不会弃船独行,还会将我们这艘巩固得更牢。”
话至此处,封珩叹了口气,“若说牢固,非姻亲不可为。可惜啊,殿下归来头一条令,便是还薛氏清白,道是薛氏种种皆受她令。这不明摆着薛大人同小女的婚姻亦是谋略之一,无法作数。”
“我族中还许了一女郎而他做妾,他当时也应了。”许蕤苦笑,“我还说他这是终于想开了。谁能想殿下还活着,全是试探尔。”
“此间种种,殿下定是布局多年,只择他一人,可见对其信任……薛氏横在朝中,终是难安。”
许、封二人的话句句在理,温颐闻来眼中几多嫉恨,但终究在抚摸从袖中掏出的两卷竹简时消弭了怒意,复了温雅清贵的姿态,“殿下不见得十足十信任他,别忘了未央宫前殿上,殿下撕下了两幅皮具呢,薛壑那个状态,未必见过她撕下第二张脸。”
“再加上这个——”温颐将两册卷宗推给二人,“薛壑的处境便与我们一样了。不,应该是说,薛氏与吾等同路了。”
许蕤同封珩一人一卷打开阅过,竹简字迹映入眼帘,温颐的话语灌入耳朵。
“当初他在风雨坡遇刺,借机拔出右扶风。我等都注目在于右扶风的生死利弊上、以及这个位置空缺之后是否又被薛氏占去,使之势愈大。还是大父提醒,实乃薛壑对我温氏一族最后的试探。好一招声东击西,如今我也还他一计。”
许蕤和封珩各自看完,面生喜色,又交换来看。
温颐话语还在,“他不是忙着将送薛九娘入宫,全身心在帝后身上吗,还要分心应付你们二位,如此再谨慎的人也难顾虑周全。”
“令君,果然是您调教的人,妙啊!”许蕤合上案卷。
封珩亦合上了案卷,抚掌称妙。
两卷卷宗:
一卷是薛十六郎同温颐胞妹温四娘的纳吉书。
一卷是薛七娘同温颐堂兄温九郎的纳吉书。
第42章
腊月的平旦, 天还没有完全亮透,雪花扑在直棂窗上,又从窗牖落下去, 寒意就这般散在外头, 丝毫扑不进房中。
房中屋内烛火烧了一夜, 已经燃尽, 灰蒙蒙一片。但是地龙还在烧, 发闷得热。
帘幔在起伏,晃了好几下,近床头的一处罗帐总算被揪住, 现出四根攥握的手指。指头松开,五指成掌艰难地探出来歇在榻沿。很快,黄花梨木的榻沿上留下一小片水汽, 是掌心的薄汗。
被褥外的凉意扑来,似久旱饮水,手背突起的青筋平复下去, 五指放松下来, 一只手柔弱无骨垂在帘帐外。
帘幔停止摆动, 屋中静了下来, 素指在虚空抓弹了一会,又在榻身做足状, “哒哒”来回爬了一段, 握两下拳头确定恢复了力气和灵活。
至此, 帘帐中传出一记重重的呼气声,隐隐还带了三分恼怒。
江瞻云仰躺在榻,总算将箍住她的男人推在了一旁。
自初五在未央宫前殿他跃上高台护她致吐血昏迷,至今已是第八天, 她等得煎熬,昨晚鬼使神差歇在了这处。
她躺下,测他脉搏是平稳的,摸他身子是有温度的。数日没休息,心定下来合眼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是寅时三刻,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有早朝的日子,她需要起身的时辰。从十岁那年就养成了习惯,醒在这个时辰,若是逢五逢十,她便唤人盥洗;若是其他日子,她会再睡两刻钟。
这日虽无早朝,但她也不想睡了。成年男女同榻,还是少年相识,旧年夫妻,这样躺着——她贴在他胸膛,他揽在她后腰,呼吸交缠在一起,纯粹是折磨。
她推了一下他,他往里松开些,她得了空隙正欲起身。脑海中灵光闪过,定睛看他。
这些日子,他明明都是仰躺的姿势,喂药都是一碗需备三碗,玉匙一点点喂下去,洒出大半,被动地吞咽。侍从给他擦身洗漱,他半点反应全无。这会,身子侧了过来,手也伸了出来,她推他,还知道翻身朝里躺去了。
“你醒啦?”她心中雀跃,凑过去唤他。
不知是气息微弱还是依旧疲乏,他极低地“嗯”了声。
“薛御河——”她又确认了一遍。
这会他没有应声,但眉宇皱了皱,似不满被吵到。
“我去传太医令。”
帘帐中太暗,除了隐约的轮廓,和他睁眼一瞬时长睫的颤动,她看不清他气色如何,神态如何,不知他哪里依旧难受,哪里是否恢复了些,只知道他翻身侧了过来,呼吸有些重,目光也有些飘忽。
“等等我,太医令马上来。”
然而她的动作被的他声音止住,又低又轻,喑哑模糊。
“……不要走。”
【服食鹤顶红后最显著的一个特征便是喉咙紧痛,哑声难言。】
江瞻云想到这么一句话,却没有想是人久睡初醒之故,十中八|九都会如此。
她尚且是侧身半伏的姿态,神思一晃滞了动作,便被一条臂膀搭来腰间,摸索着游移,过后腰、攀背脊、抚后脑,翻身上来。宽厚燥热的手掌稳稳托着她的头,发了劲的腿压住她双膝。
她有本能的怒意涌起,“放肆”两字滚在唇边又退下,实乃男人腿上力道又重一分,将她压实,臂膀也愈发遒劲,托住后脑的手伸过来抄住了她半边脑袋,将她往臂弯推去。仿佛他的手掌不够护住她,寸寸推进他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她一时竟分不清他在上还是在下,只觉上下都有他,左侧余光见到他抚脸的手,往右是他微侧过来严实的胸膛,她枕在他臂膀上,又被他身躯覆压,哪里都是他的。
风声在外,冬雪在外,地龙闷热的气息在外,帘帐涌动扰人的声响在外,这世间万物想要叨扰她,都得先过他身。
贴得太紧,隔着薄薄中衣,又仿佛太远。
江瞻云勉强曲起了小腿,挣开一点空隙,却听他又道一声“不要走”。
这人会错了意,她已经摸上他中衣左衽的手就要抽开衽带,笑着想哄他说“我不走”,人却已经低了头埋入她肩窝。
将那一点能解衽的距离又逼近了,贴得密不可分。
“让我抱抱你,抱一抱就成。”
他闷在她胸膛一侧,话语含糊,嗓音发紧又发颤。
腾出一只手挤入她胸口,毫无章法地摸索,这处抚过,身子便上来压住,那处要去查验,胸膛也只肯留出一点间隙,容自己的手触碰,又赶紧贴上……江瞻云念他初临战场,章法不济,忍了,却闻他道,“是不是很疼?”
这……
倒也不至于。
但按照你这幅毫无技巧的蛮力!
“你那样怕疼……”
他始终没有抬头,闷声闷气又道出一句,最后那只手搂去了她面庞,抚摸她脑袋,人往上挪了些,将她完整按入了怀里。
本就昏沉一片,如今更是不辨五指。
他的身子滚烫,呼吸却平平稳稳,零碎的话也没了,周遭静下来,只余他一点愈发酣沉的呼吸声。
江瞻云缓了片刻,意识到这人睡了过去。
不对,是压根没醒透。
他……江瞻云捂上胸前的伤口,笑了笑,发顶蹭过他下颌,“不疼了。”
外头风雪不止,难得浮生半日,她想再睡会的。但熟睡的男人身子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唤了两声不得他应,又不忍扰醒他,只好提着气一点点挪开他。足足一刻钟,逼出一身汗,总算将人从身上轻轻缓缓地推了下去。
许是骤然的分开,他的手还在榻间摸索。
江瞻云醒了,就没有再躺回去的习惯,伸手欲入他掌心,顿了顿,给他将被衾掖好,往他手里塞了个被角。
……
外头微光渐起,雪已经下得很厚,江瞻云在一楼的偏殿更衣理妆,吩咐侍女送套新的衣袍给薛壑。
“驸马今日醒了吗?”
文恬前两日闻讯,未待江瞻云派人去接,便骑着雪鸿冒雪从上林苑赶了回来。如今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连梳妆这等早已无需她经手的活,也丝毫不给旁人机会,非要自个亲来。这会眼见派送衣衫前去,顿时心中欢喜。
“驸马?”江瞻云目光落在案上的一卷竹简上,是昨晚庐江送来的那卷卷宗。
“老了,糊涂了。”文恬挽好最后一缕青丝,“该说‘皇夫’才是,殿下登基在即,自当称‘皇夫’。”
“这会等他醒来,老奴且要好好赔罪一番,那日在上林苑泼了他一脸酒水……殿下也是,既然回来了,如何不给老奴报个平安的!”文恬抬眸看了眼镜中女郎,见她面色微微冷下,意识到类似的话自己已经说过两回,少主一贯不喜啰嗦,又是九死一生回来,实在不该如此话多,遂笑了笑岔开话题,“殿下早膳想用些甚?老奴让她们送来。”
“姑姑,孤不是不向你报平安。孤一醒来,最想见的就是你,你的身上有阿母的味道。孤很想你。”江瞻云拿起了卷宗微微后仰,靠在她身上,“但你住在上林苑,人多眼杂,不是很方便。”
“长杨宫,就老奴和温大人,哪来人多……”文恬突然顿住了口,看向镜中神色冷淡中又隐隐透着无趣的人。
意识到,这点淡漠不是针对她。
“梳好了,殿下瞧瞧!”文恬转过话头,最后正了正华胜的位置,将铜镜挪过一些,容江瞻云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