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她不是主动为之,是被明烨胁迫的?
也不对。
薛壑相信自己一路谋划,也相信明烨没有这个能耐,甚至到目前为止明烨身后人也没这个能耐识出他的心思。毕竟若能识出,定会拼命阻止薛九娘入宫,双方在大婚前就该撕破脸了。或者说风雨坡的那场刺杀,他逃出升天,便是双方较量间他短暂的胜利。
风雨坡的刺杀,他是如何命悬一线,起死回生的?
是她去而复返救了他!
她救了他。
……
薛壑前后理来,最后得出:她救了他,她心思缜密,她擅长主动,她不为人缚……她是助力,不是阻碍。
又或者——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惊雷一样闪过。
“大人!”
“薛大人——”
到底折腾昼夜,薛壑有点犯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隐约闻得有人在喊他。
“薛大人!”是杜衡,端着碗盏坐在榻畔,“清毒的药好了,您赶紧服下吧。”
薛壑睁开眼,有些混沌地扫过角落滴漏,“几时了?”
“丑时五刻,您睡了一个多时辰。”杜衡持勺搅了搅汤药,“用下后继续睡,能够安眠也是好的,可以补精气。”
“辛苦了。”薛壑接过药,却没有即可饮下,木匙握在手中,悠悠晃着药盏,半晌道,“中了少量的鹤顶红发作起来有什么征兆吗?”
“首先是脉象的变化,会成结代脉,乃心气不足所致。”杜衡顺势测过他脉搏,眉间忽展忽拧,“这会脉象已显,您赶紧喝。”
“除此这外呢?”薛壑却并不着急。
“除此之外最明显的是咽喉部发干、有烧灼紧缩之痛感、伴随恶心呕吐;身子薄弱体质差些的人还会吐血,低烧,腹部疼痛。”杜衡顿了顿,“您现在有哪里不适吗?”
薛壑摇头,“都没有。”
“那说明毒素很少,赶紧用药!不然这些征兆三五日之内就逐一发作起来。”杜衡松下一口气,“如今这个状况,估计两三贴药下去就可以把毒清了。”
“那若是晚些饮,还能彻底清毒吗?”
“按你如今的状态来看,问题不大。但这是鹤顶红,且被改良过……”杜衡话至此处有些不解道,“方才我用衣袍上的残毒做了尝试,毒素并没有加剧。倒不知这这改良的目的是甚,纯属多此一举!”
“为了配出解药,控制我,谈条件。”政治场的搏杀,阴谋阳谋,这些年薛壑愈发熟悉了。
杜衡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只继续上头的话,“总之毒素在体内拖得越久,伤害就越大。这会喝药清掉了,您就不必受罪了。否则难说日后会如何。不说了,您且赶紧喝。”
薛壑看着手中的药盏,望向杜衡,目光久凝,在他欲要开口时先说了话,“你说……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活着……”
若说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但是这个相似的人,还有近乎一样聪颖的头脑,缜密的思维,甚至“万民石桥”上,那救他于生死间的一箭根本不可能靠他几日“纸上谈兵”的教导就一击即中,非多年练习不可得!还有太多太多……
“当初,就是落英向我荐的你。你告诉我——”薛壑直起身,满目酸胀又通红,“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如今椒房殿中的皇后,其实就是我们的殿下,对不对?”
“这……” 杜衡闻此一袭话,呆了半晌,“夜深多梦,您是不是梦见殿下了?”
薛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话语低低,“罢了,我不难为你。”说话间掀被起身,至窗前盆栽处将汤药倒了。
“你作甚?”杜衡大惊。
“我暂时不能用这药。”薛壑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我这会还不能解毒,若是毒解了,九娘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可——”杜衡闻“九娘”两字,顿时止住了话语,默了片刻道,“我去同另外两位大夫商量,给您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补补根基,增强些抵抗力。您先睡吧。”
当下从薛壑眼前逃离,想了想转身又道,“大人病痛缠身,多思伤身,殿下地下有知,会心疼的。”
薛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嗯”了声。
姑且不想谁是谁,当下已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且想一想接下来要如何走。
薛壑又想起了宴会上的那番话,如果只是单纯地借他不吃姜的理由提醒他酒中有异,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可她偏偏还说了,所谓“不要多用,三分姜味便够了”就是在告诉他,必须要喝,但少喝些,喝三分足矣。所以宴席之上,他掩袖用下时,撒了大半在袖中,攥在手掩过。索性宴散得早,想来也是她特意为之。
那接下来,明烨一定会派太医令过来确认。
*
翌日薛壑以嗓子不适唯由,没有去御史台。
廿这日宣室殿论政,他依旧没去,说是喉咙愈发不适。
廿一勉强去了一趟御史台,然晌午阅卷时,一口茶入喉竟都吐了出来,隐隐还有血丝,人亦虚汗淋漓,如此又回府邸休息。
廿二,天子闻御史大夫染恙多日,特派太医令来府中看诊。
太医令把脉变色,再把一次,之后望之颜色,闻之气味,问之近来身子各处征兆,当即心下发紧,面色发白。
同府中原有医官交流,医官当御史大夫面讪讪不敢言。太医令提议,另请太医署其他太医令一起会诊。
如此半日过去,三位太医令会诊毕,又观府中医官所载脉案,遂道,确为“血瘀之症”不假。
惶惶回宫,禀于御前:御史大夫实呈中毒之兆,且十中八|九乃是鹤顶红所致。
太医令自是在府中就诊断出的脉象,然能把毒下到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身上,放眼整个朝廷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皆是他们不敢得罪的人。是故当府中医官在“血淤之症”和“中毒之症”两处猜疑时,他们择了前者,心道回来禀告天子,天子若想其活命自会告知,若……便也与他们无关。
左右他们不曾欺君,而医者诊错疾病也不是稀奇事,三来御史大夫那般征兆至多再三五日,府中医官也能断出病症了,不算耽误太久。
明烨得了这话,并未多言,谴退太医令后,下午又谴中贵人前往御史府探视。中贵人归来复命,道是午后御史大夫病情加重,用不下膳食,吐了许多血。
此时已近黄昏,帝后在椒房殿用膳。听闻这话,明烨亲自盛了一碗“天山翠”给江瞻云,“皇后居功至伟,辛苦了。”
那“天山翠”原是将新鲜的牛肉置鼎以大火煮沸三滚,改文火熬煮三个时辰。至骨酥肉烂,出锅时配撒时令菌蔬,如此汤汁浓白醇厚,绿叶点中央。便如天山雪满,青松独翠,以此得名。
时皇后盛宠,又出身益州,太官与少汤处,投其所好,用得乃其故土的黄牛肉。
如此一道黄牛肉羹,气味熟悉又陌生。
江瞻云握着勺子慢慢搅动,氤氲热气腾起,挡在两人视线中央。她僵硬的手极缓极缓地松开,在没有将玉匙捏出一道裂缝时轻轻搁在了汤盏中,搓了搓麻木的指腹,低眸重新握起汤匙,舀一勺吹凉,送入口中。
瑰丽朱唇张合间,汤水浸舌尖,过喉咙、入肺腑,极鲜极好的滋味,但她蓦然就疼了一下,是智齿在痛。
但是她已经不再年少,不会一疼就哭,于是便笑。
笑问,“所以,陛下打算如何赏赐妾呢?”
明烨也在笑,“喝汤,喝完朕给你个惊喜。”
冬日里,滚烫的汤盛入盏中,未几就温了,她便很快喝完了。
“陛下。”她抬眸看他,嫣然一笑。
明烨漱口净手,招来中贵人,将一卷黄布递给她。
是一份诏书。
上头的内容她原已知晓,华采洒洒,千字洋洋,赞皇后出身高贵,人品贵重,举止为世人榜样云云,最后乃是允许皇后庙服临朝、垂帘听政,此一句方为全旨核心。
但上回看到时是在十余日前,尚书台审核不过,退回,明烨拿来给她看。
和她说,“皇后要努力啊,朕也会继续的。”
于是有了她生辰宴的一盏酒。
于是有了他再次下召尚书台。
于是有了此刻一模一样的内容,又完全不同的性质。实乃黄帛之上多了两处痕迹,一方尚书台印、一方天子玺印。
“我朝逢五逢十的朝会,今日是十一月廿二,皇后的冕服月底可成,如此腊月初五,朕携你同上未央宫前殿论政。”
明烨来到江瞻云身前,也不需她起身,只按了按她臂膀,“礼尚往来,非一次结束,该来来往往才热闹。”
皇后一手握着那黄帛旨意,一手玉指纤纤轻拍天子握肩的手背,扬起一张胭脂重扫、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美丽脸庞,眼尾上扬,长眉入鬓,嘴角笑意绽得极盛,“阿兄既然病了,妾自当送汤赐药以关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容妾亲自洗手作羹汤,再派人送入他府里,喂入他口中,将他好生照顾。”
“皇后果真聪慧又贤德。”
“所以,今晚陛下留下吗?”
明烨的笑在这会僵了僵,“莫急,你的身子总要慢慢调理。”
皇后温顺颔首,起身跪安,“如此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后,四下宫人散去,桑桑赶忙扶起江瞻云,握上她凉湿的掌心,“殿下莫忧,薛大人那样聪明,不可能听不懂宴上您的暗示。明日婢子去看他,纵有内侍监在,但一定会提醒好他的。他如何,我会回来清楚告诉您。您千万别急。”
十八日赐给他的那盏酒,四日来,江瞻云没有睡稳一个觉,用好一顿膳。
至今日从明烨口中闻他唤病吐血,她几乎连掩饰都不会了。然而明明这样担心,想知晓他真实状况,穆桑却见她抚鬓理衣,紧紧捏着那卷黄帛,背脊如竹往内寝走去。
她一路随着,终得她附耳低语,许久问,“记下了吗?”
穆桑颔首。
她露出一个笑,“所以明日出去,你不必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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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周四,而且下一章会比较长,所以周五再见啦。这章依旧有红包!
第38章
夜里又开始落雪, 朔风扑在瓦檐,回荡在庭院中。长廊下的宫灯摇曳不止,灯火明灭不歇。
平旦时分, 天依旧黑蒙蒙一片。今晚林悦守夜, 穆桑提着灯笼从屋中出来, 往椒房殿内寝走去。
“殿下今晚睡得好吗?”
“下半夜嫌屋中地笼烧得热, 喝了一盏水。”
“我去瞧瞧她。”
穆桑把灯笼递给林悦, 入内脱了鞋,着袜走在厚厚的氍毹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至榻前将已经在外殿熏炉前烤过的手又搓了搓, 才轻轻掀开帘帐。见得女郎睡得很安稳,锦被盖得严实,手足皆藏褥中, 就露出一个头,面目祥宁,睡颜恬静。
“殿下。”穆桑轻叹了声, 开口唤她。
“大胆!”女郎睁开双眼, “扰孤安眠, 孤要治你的罪。”
“您若睡熟了, 哪有这般规矩的。”桑桑这回不怕江瞻云,笑着在她榻畔坐下, “不是被子压在身下, 半身冰凉;便是横在腰间, 足在被外;冬日还好些,夏日里薄衾直接都滑落在地,半寸不着身上。”
桑桑顿了顿,“今夜又没睡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