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案。
公布了又撤回,只有一种可能,榜文上罪犯犯罪动机不明,这个漏洞太大,不可示人,可见诏狱令是个草包。但这份文书总要先给明烨过目,与其说诏狱令是草包,还不如… 所以到底是明烨被气糊涂后一时情急后来才发现了漏洞,还是他后面真的还有人在帮他?
“大人,只是此番前往新平郡,我们散布在城郊的精锐营人手分去了一支小分队,就只剩得两对眼哨了。眼下小分队还在前往益州的路上,带着那对母女算上回程,最快也要三十来。您最好在他们回程前不要出城,以防万一。”
小分队十二人一组,还有两对眼哨。也就是仅剩了十六人,三十四人已经牺牲。宫内的五十人中至今死了二十人,这支百人精锐五年来所剩已经不足半数。
这个数字上月里洪九向他汇报过,每每想起还是心惊。精锐营以一抵十都不止,竟已死去这样多的人了。
“大人——”见他久不应声,唐飞低声唤他。
“无妨,近来只要无事发生,我在长安城内外都是安全的。”薛壑抬起头,心中将局势前后捋过,他已经向明烨示好,其三子的凶手也落了网。
明烨无非就是气恼,但也得了松口气的间隙,朝局拉扯的这根弦在帝后大婚前不会再崩得太紧。
且明烨提拔洪九为校尉,又仓促贴榜文,即便身后有人,也能看出明烨不欲为人所控,急于自主,欲要政从己出。如此,便需要拉他制衡,自然就不会动他。
薛壑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十五这日散朝后,明烨留他在宣室殿论政。他位列三公,前往宣室殿论政是正常事,以往也有。
但这日,宣室殿中只有明烨一人。
御前执勤的校尉是杨羽的部下李耀,外头廊下的羽林卫首领是薛壑的堂弟薛垚,来回巡逻的虎贲军副将是许蕤的儿子许嘉。这处布置同平日也无差异,三重护卫,离御前最近的永远是青州军自己人,剩余两处薛家军定会占得一人。
少年人今朝才十八,尚未及冠。却已有三子,亦失去三子,眼中少了华彩,多出哀戚,面容从清俊变得清癯。
薛壑向他请安,一点余光扫过他神态,心头畅快。
明烨免礼赐座,开门见山道,“有一事需薛御史参详。”
话落,中贵人将一份卷宗奉给薛壑。
“……殿下调查贪污一案许久,其中青州军中武器非精钢坞所致……杨羽联合明烨射杀殿下,夺其江氏江山……吾杀其子报仇尔……”
薛壑一句句阅来,面色慢慢发沉,中途更是不顾礼节抬眸盯看了明烨两眼,复又匆匆低眉续看,待最后落眼于画押处“凌敖”二字,已经是惊疑难定,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半晌神色松下几分,呼出一口气来。
“薛大人,你怎么看?”
薛壑缓了缓,神色已经没有片刻前阅读此事时的局促,开口恢复了寻常的沉稳,“若当真是陛下所为,臣怕是看不到这份卷宗。臣出身益州,乃薛氏门人,同天家江氏间于公于私都牵绊甚深,益州处还驻扎着五万兵甲,陛下头一个该防的、该除的,就是臣。”
“说得好。”明烨眼中也涌起两分真诚,只是又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哀伤,“说到底,你其实也看在眼里的,皇姐待我很好,我们两姓之前,也是手足情深。如今更是同宗同室,她去了,我比谁都难过。”
明烨双目泛红,语带哽咽。
“陛下,逝者已矣。”殿中静了片刻,薛壑打破沉寂,“我们且顾当下。”
明烨抬起头来,眼中隐隐带着泪光。
这点泪颜,拉近彼此的距离。君臣之外,他们有共同思念的故人。
“淮阴侯——”薛壑面目不及明烨哀痛,也没有提及亡妻,但嗓音喑哑,吐字微叹,似是思维去了旁处,论政艰难,顿了顿方继续道,“淮阴侯的罪状不能公示,一旦公示,陛下清誉有损。虽说可压可消,但如种子埋入土,落在百姓心里,总是不好。”
薛壑确实还备了一手,若是公示死因,他便派人造势,埋下新帝残害宣宏皇太女的种子。但显然这招眼下被破解了。
遂成当下形势,明烨反客为主在问,“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你可有法子应对?”
“按说……”薛壑有些踌躇,“按说他是殿下外翁,又年迈有疾,原也时日不多,我该劝陛下网开一面。但稚子何辜,三位小殿下实在去得可怜。”
薛壑绕案而出,躬身跪首,“臣建议陛下隐诛淮阴侯,不再公示,且说他病逝。最好还要将面上功夫做足,譬如感念您与宣宏皇太女之情分,给他追封,给他死后哀荣,恩顾他的后嗣。”
“还是你想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明烨亦起身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
“臣不敢。”薛壑没有急着起身,继续陈言,“臣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君名清正、民心安定更重要。如此,只能委屈陛下了。”
明烨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一侧的屏风处,片刻颔首道,“这话我记下了。”
在宣室殿论着政事,却弃了“朕”字。
一切不言而喻。
“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你说。”
薛壑缓了缓,眼角染上几分赤色,喉结滚动几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后依旧有难以启齿。
明烨看着他,“卿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讨个恩典。”薛壑终于说出口。
明烨为君而弃“朕”,薛壑为臣而主动求取君恩,亦是他为官多年头一次开口,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向明烨的靠拢,是另一种亲近。
明烨很满意,“你说想要甚,朕都允你。”
“臣想要座宅子,不必费官中银钱,也无需陛下额外破费。臣就想要扶风郡那处的育婴堂。”
“你要那作甚?”明烨有些好奇道。
薛壑眼角的那点赤红愈深,开口带了两分自嘲的意味,“臣闻殿下早年随母常出入那处,想来是她喜欢的地方。臣与殿下虽成婚不过一日就生死相隔,但之前五年相处,多少有些共同的器物,且还有殿下聘臣之时所赐之物,本都安置在北阙甲第的府中,但臣、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就想将一应器物挪去那处,作缅怀之用。”
明烨无声看着他,视线从他身上移至屏风处,最后又落回他的身上。
薛壑垂下头,“说白了,是臣凉薄。但臣实在见旧物而堵心。臣凡见一次旧物,便想起当年失职,陷殿下于死地。陛下,臣会出资修葺那处殿宇,不会辱没了殿下的。其实臣直接购一府宅便可,但又恐殿下不喜……千言万语,请陛下恕臣,臣想试着往前走。”
“你说你,朕还以为是何重要事,累你长跪不起。”明烨旁的话过耳散去,唯有“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想试着往前走”两句记在脑中。薛壑有此想法再好不过,本来他就预备下一步以赐婚再行试探,如今他更放心了,遂道,“快起来,朕允了。”
如此,薛壑跪安离去,明烨坐回席案前,对着屏风开口,“看下来觉得如何?”
“初接卷宗,阅青州军贪污则面色发沉,是生怒之故;后数次抬眼看陛下,乃受惊生疑、面上举止已经不受心控;最后神态舒缓,当是他回神想清楚了。这样看下来,倒确实是前事不知、今朝初闻的样子。”屏风后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就说明前头我们多虑了,他不知真相,确乃凌敖一人所为。至于朕送去的那个侍女死在他府里,或许是巧合。他报备过的,那晚御史府为贼人误闯,伤了三个侍从,死了一个。而当晚按照上值的执金吾回话,确实有贼人出入,他们追捕一路追到御史府,后来御史府的人还帮忙一起抓捕,可惜没能抓住。”
“那有没有可能所谓贼人是薛壑安排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执金吾也是同他一处?”
“满朝文武,你是不是看谁都觉得有嫌疑?”明烨不悦道。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屏风后的人亦有些不满。
“轻信?你别忘了,他如今是何名声,他可是将薛氏的声誉都搭进来了。若是装的,代价也太大了。朕且问你,换你、你舍得吗?舍得赔上你阖族的威望,世代的清誉?”
屏风那头沉默下来。
明烨轻笑了声,“就看在他松口许我阿母入长乐宫这一桩,朕就得给他三分薄面,在大婚前,与他和平相处。至于薛氏女入宫后,且再他诚意。”
“陛下,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明烨不耐地晲了屏风处一眼,不语再言。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随你!”明烨蹙眉道,“还是那句话,新后入宫前,不许节外生枝。”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只闻足音几点,连跪安都省去,那人拂袖从秘径走了。
*
这日十五,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有例会,薛壑从宣室殿离开后便来了这处,直待傍晚散职时才出宫。
五月初夏的晚霞格外艳丽,大片大片烧在天际,他驻足看了会,抬步欲行时发现人就在北阙甲第的府门口。
如果、如果岁月可回头。
他这会是不用出宫的,直接回未央宫入明光殿就好。不对,是清凉殿。那人惧热畏寒,受不得一点不适,这个季节定是搬去清凉殿起居了。
当然,也可能会来这。先帝早早就说了,宫中待腻了,就一同宿在这处。
又或者他们吵架了,他被她赶了出来,来这便刚刚好,不必觍着脸候在她宫门前。但在这处又不是很远,随时可以知晓她的一切,随时可以和她‘偶遇’!
“大人来了?”掌事林悦正欲出府采办,在门口遇见他,“婢子去给您传话,女郎正在后院的湖心亭纳凉。”
“不必,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今日宣室殿应付明烨,虽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但让他费了不少神思。御史台例会又一直开到这个时辰,他很累,原没打算过来的。
但不知为何,自从薛九娘住进来,许是薛九娘皮囊之下的落英同她有所联系,他便愈发喜欢往这处走。
门开着,灯点着,侍卫护守,奴仆侍奉,仿若她在。
薛壑没有直接去后|庭,只漫步于府宅中,感受人的气息和光的余晖。
是夕阳最后的光,跳跃在湖水上,像一把被将将撒入的金子。风起,碎金在水波里晃动,晕出淡金色的光圈。
光下景中还有人,人在湖心亭。
亭中设冰盘,席案。帘幔四挂,遮阳,拢冰。
侍女倚在亭边,一手捧鱼碟,一手撒鱼食。
女郎跽坐在席,开肩挺背,背直似青松,脖顷而不僵,侧影如鹤。左手握简,右手持笔,腕间运力,字落书简,姿态熟稔从容。
晚风一阵阵吹,帘幔浮动,女郎的身影若隐若现。
薛壑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口,急急往湖心亭走去。
待掀帘入亭,见得女郎抬首,搁笔揉肩,笑问,“阿兄怎么来了?既来了,且看看我近来练得字,可有进步了!”
日光还没散去,晚霞正艳。
薛壑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只得尽量笑得自然些,问,“你在练字?”
“十一那日您不是说我有不少错字吗,我这几日一直有练。”女郎颔首,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过来时,可看到我的坐姿,还有握笔姿态,是不是也有进步了。我对铜镜练了许久的。”
薛壑在她对面坐下,接来书简扫过,脑子里全是片刻前女郎的身影,半晌胡乱地点了点头,“有进步,很大的进步。”
江瞻云看过薛壑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不怎么泛黄了,闻他气息也顺了些。但是他搁下书简,手不自觉按上太阳穴,眉宇间依旧被倦色笼罩。
【之所以有此征兆实乃常日里受刺激、积劳、费神、重压所致,最主要还是重压。若能远些这些,放松身心,自然就好了。但身陷其中,不得梳理排遣,那即便这会幸运吐出了那口血,躲过了血瘀之症,来日说不定又积起来了。】
江瞻云想起杜衡说的话,脱口道,“我将骑射的要领也都记全了,阿兄何时让我上马握弓?”还有这处不曾教导,且让她快些学了,她能学得很快,他就不必多忧心。
这些几日他不曾过来,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两件事。一件是对凌敖的处理,她在这府宅中不好随意打听,如此既不知榜文一事又不曾闻凌敖身死的结果,心中唯恐万一发生,前功尽弃。另一桩便是他的身子。
这会两件事都有了结果,不算太坏。
薛壑已经辨清面前何人,神思恢复,告知了这几日间发生的事,包括洪九被提拔为校尉一事,最后问,“你觉得明烨此人如何?”
话已经滚到唇口,江瞻云忽就咽了回去,“阿兄讲了这样多,可容九娘多思考些时辰。”
“当然,等我过些日子来时,与我说便成。”论事辨人需要分析与思考,他原没指望薛九娘当下给出答案,“另外,准备好骑射所用之物,既然书都读了,当知晓所需何物,月底前备齐,下轮休沐我过来教授你骑射。”
薛壑吩咐完这些,起身离开。
江瞻云送他出府。
府门口,薛壑又生贪念,回首道,“你、先回。”
江瞻云抬眼看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咬了咬唇,听话应是。
余晖脉脉,倩影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