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耳畔声声,是太尉、右扶风等人越来越多的附和。
他的那番言辞,维护了明烨的举止,武安侯夫人将名正言顺入长乐宫,之后再无人敢非议。
此间只剩了一个异声,乃淮阴侯凌敖。
看样子,他彻底被薛壑之举气得须发皆张,捶胸顿住长叹,“先帝所托非人,江氏社稷危矣!”
尤似疯癫无序狂笑,“凡我有一日,一口气,一滴血,永护江氏江山。”
……
他一会危言耸听,一会忠意满满,反倒让明烨无法直接罚他。执金吾一贯热心,怜其乃宣宏皇太女外翁,开口请求天子念他年迈昏庸,饶他君前无状之举,以后莫让他再入宫便是。
明烨应允。
这日朝会已进行近两个时辰,日正当空,春色满人间,御座之上的天子心情大好,却也没有过分展露,毕竟薛壑的答应有些过于顺畅了。
他看了眼内侍监,内侍监唱喏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还有一事。”薛壑拱手道,“臣族妹九娘已经入京,太仆令择出了两个日子,今岁十月十六,明岁三月初九。臣想着双喜临门,不若就择今岁之期,陛下立后吧。”
明烨的脸色在短暂的变化后重新和颜悦色,这才对,薛壑退的这一步原是为了自己族妹早日入主椒房殿。
当年应了立薛氏女为后,早一日晚一日都推拒不了。如杨羽所言,不若放其入宫来,若薛壑识相,握手言和自然最好;若是不识相,左右在宫中,任她是皇后之尊,到底有天子压她一头。
于是,明烨这厢应了。
却闻薛壑继续道,“陛下,方才臣与太常论宗法制,太常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陛下奉生母为太后,便寓意先帝皇后之地位将被削弱,此处所谓的‘先帝皇后地位’正是‘正嫡’之意。如今陛下奉迎生母为太后全了人子孝道,接下来理应担任继先帝大统的责任,为免天下悠悠之口,还请陛下下旨,来日国朝嗣君,东宫太子,必出于皇后膝下,中宫嫡出。”
虽说今日温颐的出现在薛壑意料之外,但他既然来了,薛壑还是欣慰的,是故在与他论辩之时,特意留了这个漏洞给他,想让他来提出。这样既可彰显温氏的大义和公德,又在无形中扼住了明烨企图让后辈改姓的意图。但未曾料到温颐就撑了一个回合,如今只好由他自己开口。
也好,这样一开口,于世人眼中,他便彻底成为一个弄权嗜权的人臣;于明烨而言,则更加放心,认为这是他为家族谋权,以此共赢,可减少对他的猜忌。来日九娘入宫,风险就会更小一点。
而此刻的朝堂上,阖殿百官上下都变了脸色。
自是谁也没有想到,薛壑应了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后,却又行一计,在这处等着新帝。一时间,朝臣对他态度难言。
原本对他寒心的,如执金吾一行想要重新寄予希望,却尤觉天下熙熙攘攘,到底不过名利二字,益州薛氏子也难逃权力的诱惑,不过如此。原本对他防备的,如杨羽一行这会想要亲近,又觉他手中权柄太盛,且不言这朝堂之上,马上后廷都是薛氏的天下了。唯有御座之上的新帝,心中颇为满意,只以目安慰青州军一派的官员。
天子这处也应了,这日朝会散去。
诸官对薛壑侧目,避之而行。
倒是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上来与他说了两句话。
许蕤一贯话少,拍了拍臂膀与他道贺,“先帝择了我们五大辅臣,温令君病体难支,我们也都上了年岁,你是最年轻的,按着心意往前走便是。”
封珩性朗,见行过他们三人来不及避开只好作揖问安的官员,回礼后笑道,“这世道贱者必被轻视,贵者或被仇视或被尊崇。如此看来,无论贵贱,于旁人眼中多来‘不是’多余‘是’,但又如何?只要你比他高,他就得对你笑。你若不理会,便哭笑全无,你自走你道,无人碍你心。”
三人走得稍慢,在临北宫门口分道,薛壑拱了拱手,“晚辈记下了。”
“那就等着喝薛大人家的喜酒了。”封珩抬眸看眼了天际,碧空万里,光耀四野,“薛大人今岁二十有五,安排好族妹的事,也要为自己多多考虑,延续益州香火。”
“可惜我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未成婚,不然定要沾一份喜气。” 许蕤露出一丝羡艳之色,“封大人的长女,我倒是见过一回,才貌双全,薛大人见见?”
自新帝登基以来,虽有辅臣五人,但薛壑一贯独来独往,与他们私下鲜有接触。封珩为长女婚嫁之事向他示好过,这日是第二回。
择在今日,怎么看都有点雪中送炭的味道,还有点要与之同道的意思。
同道。
薛壑脑海中浮现这两字,可是如今他的道分明同明烨走到了一起。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凝了一瞬,转眼又是一幅谦逊色,不拒不迎,“封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
“好好好,这会心领,待日后——身领。”封珩凑近压声,话落一声朗笑。
薛壑也舒展眉眼,温润笑意挂在脸上。
“不忠不义的混账东西!”忽闻一个声音响起,便见得一袭身影直扑上来,紧接着又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来人竟是前头被驱逐出来的凌敖。
凌敖虽然被赶出了宫,但爵位尤在未被褫夺,出了宫门大摇大摆地走在墙根下,宫门守卫也不好再去逐他,只当未见。
谁曾想他会这般扑去,捆掌于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宫门口下朝的官员还未走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纷纷回首。
“你今日容得那妇人做了太后,来日可还是要容得武安侯入宗庙?益州薛氏好歹也是文烈女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得天恩而忘本,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益州先祖,去见先帝,见宣宏皇太女?”老翁当是攒足了力气,就为这场打骂。
宫门守卫冲上来将人拽住,然老翁挣扎间话语一字不落吐出,甚至还牟足了最后力气,唾面于青年。
片刻间的事,薛壑面颊红肿泛起,五指留印,嘴角都渗着血迹。他立在原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再有动作的时候是下颌黏腻的一阵寒凉,恶心感贯通周身,让他打了个寒颤。眼前人影晃动,时暗时亮,耳畔嗡嗡作响,是亡魂的叫嚣,是生者的谩骂,是世人的鄙夷、嘲讽、叹息……他呼吸愈发困难,只觉头重脚轻,整个人摇摇欲坠。
遥想中的千夫所指,在这一刻化作真实的体验。
捆掌唾面,奇耻大辱。
薛壑缓了片刻,撑起一口气,看着咳疾发作,怒目圆睁的老翁,抬手事宜守卫松开。
他维持着涵养走近他,“今日事,看在殿下面上,本官不计较了。但是侯爷既已乞骸骨,好好安享晚年便是,旁的莫要再多操心。”
他甚至还给他捋背顺气,问他如何过来的,可要坐他车驾顺道回府?
“你、你……还有脸提殿下!”凌敖咳得面色虚白,还想扇他一掌。然薛壑稍微一避开,他便扑空跌倒,挣扎几许都不曾爬起,只捶足于地,口中喃喃。
“先帝所托非人,江氏江山危矣!”
“苍天睁眼,收了他们,收了他们……”
闻他说得愈发不成样子,执金吾和廷尉一行怕这样下去,惹出事端,遂匆匆返身,呵他“老人疯话,有辱圣听”“行迹癫狂,合该锁在家中”云云,如此谴人将他拖走。
这日,北宫门前一场闹剧方才结束。
然关于御使大夫薛壑的种种流言,漫天传播,难以终止。
很长一段时间,坊间有歌谣流传: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端阳宫宴】
歌谣传入九重深宫的时候,三月已经过去。四月东风微雨 ,千门草色,落英缤纷。
明烨正在昭阳殿处理一桩案子,面容神色尤似这雨后天空,说晴蕴着雨,说雨尚有光。
阴晴难定。
“臣最早发现徐敏前往兰林殿是今岁正月里,按理说吾等羽林卫乃在宫门外围巡逻,即便是武婢无召亦不可入殿。臣便以为自个眼花了,未放心上。直到近些日子,又接连两回看见徐敏于夜半前往兰林殿去,方才警觉。后在她屋内发现此物,和水喂猫以试,猫未死却行走不直,步履歪扭。臣方觉有疑,便一直暗里盯梢。”
大皇子溺水一案虽已经过去小半年,但因杨昭仪坚持,一直在调查中。时不时就有蛛丝马迹出现,但以往那些都难以说明什么。这次羽林卫中的一位武婢何清寻得证据,且人赃俱获,如此聚到了杨昭仪的昭阳殿。
当下太医令也被传了过来,确定何清在徐敏处寻到的药确实是一味可使人致幻的药,此药特殊,遇水方释放毒性,但一刻钟后便失效成普通草药,不再有毒。然药性特殊却不难得到,上林苑中便可寻得。
“贱婢,在宫中竟藏这般毒药!”事关亡子,虽还未定案,杨昭仪却已恨意冲天,这会见得被诏狱用过刑的徐敏拖了上来,不禁开口斥声。
“陛下,徐敏撑不过刑罚,已经全召了。”诏狱令奉上带血的口供。
明烨阅过,面色愈发难看,杨昭仪在她身畔,阅到一半更是彻底散了仅剩的理智,扑向一直跪着的梁婕妤厮打。
“吾儿不过四岁小童,牙牙学语时也唤你一声‘婕妤安’,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的!我就说他就算落入了池中,也不至于半点声响全无,但凡扑腾出一点动静,总会有人发觉。竟是你、你派的人用这样恶毒的药,生出幻觉不声不响以为在玩乐……”
“妾、妾没有!”昨晚徐敏去见梁婕妤,两人被当场被抓获。
但梁婕妤同徐敏的接触不过三回,乃徐敏告知她,按其族兄梁赟吩咐,念她因断臂失宠,欲要送她一药,助她获宠。她犹豫再三,终于应下。
距离被抓获至此,已经过去近三个时辰,梁婕妤闻得何清所言早已抖如糠筛,拼命摇头否认,迫不得已说出那是惑帝暖情之药。
“你还嘴硬,你看看这是甚!”方婕妤也在此处。乃抓获之初,徐敏开口攀扯方婕妤,说自己是她的人,如此明烨将其也传了过来。
现下随着徐敏的认罪招供,再清楚不过的意思,梁婕妤恨天子拿她抵挡人熊,失宠于后宫,是故杀害大皇子泄恨,意图挑拨杨、方两处。
方婕妤看完了徐敏的招供,扯来扔到梁婕妤面前,“你给我仔细看看,什么暖情的药,你和你兄长分明又要故技重施,用那药害我一双儿女!”
梁婕妤看着血书一般的供状,频频摇首,不可置信地看向尚在喘息的徐敏,“……你不是说、是让我重新复宠的药吗?你……”
“婕妤,奴实在熬不住了,您、您也莫再……”徐敏至此,再未吐出一个字,彻底断了声息,只是闭眼一瞬,目光与何清接上,露出一个不辱使命的笑,又似见到了梦里故乡,魂归益州。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梁婕妤当即被废打入冷宫,其族兄亦是死罪难逃。但因杨羽念及梁赟在军中多有功绩,又直觉这事有所蹊跷,只是说不出何处有问题,遂以“梁婕妤封凉台救驾有功,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为理由,保下了梁赟。只革除他校尉职,充作兵甲重回青州军中。
后又与座下功曹商讨此事,试探此间唯一得利者何清,让明烨下令其担任原本梁赟的校尉职。
然何清推拒,道是自己一无功绩不能服众,二无经验不敢担任。
杨羽提出此事的时候,距离梁婕妤被抓已经过去十余日,后宫之中的方婕妤再按捺不住,向明烨哭诉,“妾闻大皇子那般去世,心中实在惶恐,幸得何清心细寻出凶手。更难得她是武婢,还懂医药,眼下给她校尉她担不起,不提拔她又不能显陛下恩德,不如赏给妾,护着妾的一双儿女。左右杨太尉不是查了她的出身,是女官制废除后,承华廿八年从边地战场退下来的军医,这等身世清白之人还要来回去查,太尉到底几个意思?这宫中禁军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婕妤不提旁的还好,论及这处,明烨对杨羽也稍有不满,左右他自己也提拔了部分羽林卫的人,用得尚好。如此,当下便将何清赐给方婕妤,许她出入披香殿,照顾两位小殿下,负责勘验一应饮食。
而校尉一职空出后,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便向明烨推荐了一人。闻是薛允推荐,明烨甚至都未看卷宗,只想到还在流传的歌谣。
【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这歌谣写得极妙,蜀江益州,高门大户,也难逃权势的诱惑,朝三暮四变节中,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昨日还是前朝阶陛之下的忠勇之臣,如今……“廊”字堪称绝笔,是郎,亦是狼。
就算自己应了娶薛氏女又如何?应了中宫之子为储君又如何?中宫能不能有儿子,还不是取决于天子!
薛壑到底还是天真了些!
明烨想到这处,当下就回绝了呈上来的奏章,同时也回绝了杨羽的推荐,他的心中已经有人选。
——前头杨羽命人重查何清身份时,顺带发现和她过往任职相似的还有一叫洪九的人,战场功绩不错,关键处他虽至今未娶,但兄弟子侄都在长安。杨羽原本打算慢慢培养此人,却不了被明烨直接提拔了。
明烨喜欢这类,有家人就有软肋,好控制。
于是,洪九领了校尉一职。
消息传到御史府时,薛壑自也感到意外之喜。
二月里定下的“换血”计划,第一步是将何清送入披香殿。杨羽的谨慎之心,明烨的多疑之心,方婕妤爱子之心,注定了这一步的顺遂。
但眼下洪九这步棋,让薛壑在短暂的喜悦后陷入沉思。
禁军五校尉乃光禄勋许蕤直统,是一千八百石实权武官。他让薛允向明烨推荐人选,不过是坐实他贪权的姿态,让明烨继续对他放心,再者杨羽八成早就在青州军挑好了人选,不会让这等重要官职落在旁处。结果明烨这般轻易就把洪九提了上去,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张狂自负了。
完全不像是能谋划刺杀储君之人所为。
当年的那场刺杀,若明烨是主谋,那么十三岁的少年定然筹谋多时,善伪装、多谨慎、极隐忍。平日能逃过先帝和储君的眼睛,绝杀时能避过重重禁军防守。
能编织这样一张网的人,若是前头被步步紧逼激起杀意自是不足为奇。但如今局面缓和,甚至在自己已经退步示好愿与之同流的局面下,怎还会被一激一诱就掉以轻心?如此迫不及待地提拔一个校尉,如同天降财宝就匆匆捡了回去。这样的眼界和心态完全不像能远谋之人!
至于杨羽,储君遇刺前的那些年都在青州,不可能远控长安布置人手,还有右扶风、左冯翊之流骑墙作草有可能,谋划这等事绝无可能。
难不成是……薛壑早先就有的那点疑虑愈发强烈,背脊阵阵发凉。
亦是从这日起,薛壑陷入了极度的警惕状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过往身子的不适愈发加重。喉间总觉有物堵着,累他咳嗽不止。医官道是血瘀之症渐成,最好能吐出痰血,许会好些,否则一直淤堵怕伤及脏腑。但尝试了许多方子,总也无用,一时又不敢用重药。这不适时来时不来,不来时薛壑也不觉什么,便搁置未理。只将精力全透在了五月端阳宫宴上,数次来回推演,唯恐提拔洪九是明烨故意布下的迷魂阵,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然端阳宴饮,不负他计划,明烨一双儿女在宴会上中毒,不治而亡。
隔着茫茫人群,何清的眼神同洪九交汇,似在言说计划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