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拧拧她的脸蛋:“你倒肯为下头的人说好话。”
青娆笑着目送他走远。原就是底下人出身的,她太清楚主子们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只是小事小节,随手帮上一把,就当积善缘了。
……
进了燕居堂,老王妃冷凝的脸色在瞧见他时转为焦急,不待他开口便匆忙道:“陛下有文武百官可用,你不必接这烫手山芋。”
虽说是密旨,但也只不过仗着天高路远,能瞒住京里的权贵们一时罢了。领了旨意,周绍便先吩咐几位总管和随卫处的人动了起来,如此大动干戈,传到老王妃耳朵里也不出奇。
董氏出身名门,年轻的时候也帮老襄王料理过不少外头的事。一听闻周绍的目的地是常州,又听说来了个宫里做派的外客,顿时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周绍一惊,忙挥退一众伺候的人,亲自斟了茶水哄老王妃:“娘何必这般紧张,陛下如此,是重用儿。”
老王妃却冷笑一声,不敬之意几乎要写满整张脸:“朝廷赋税养着那么些个大臣,麻烦事却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去做。陛下也不想想,你年纪轻,府里连个康健些的子嗣都没有,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陈氏虽只是她的儿媳,两人也素来不和,可到底是朝夕相处十年的亲眷,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王妃心里也不是不难过,这才伤了些元气,翻过了年头就病了一场。
对陈氏尚且如此,若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儿子也在外遭遇不测……
董氏简直不敢去想象,稍一想想,便觉得天塌了。
朝廷去赈灾的粮船,好端端的竟能被水贼劫了,事后还沉了船,只消想一想,便知道里头少不了豪族权贵们的手笔。
若是在襄州界,他们自然谁也不惧,可常州是旁人的地盘,在老王妃眼里,这俨然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周绍还是头一回见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露出这等神色,神思一晃,就如同回到了幼年时走路都要被母亲细心守着的光景,这是还当他是孩子呢。
他心中微暖,温言宽慰老母亲:“娘,儿没有骗您,陛下着我去,自然不会是叫我送死去的。密旨上说,府上的护卫和王府的兵丁都能带,陛下也会送一队精良亲兵赴常州,与我会合。此番无论能否做出一番成就,总归性命无虞,您毋庸太过忧心。”
老王妃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拢紧眉头:“这样虽好,可事情传出去,京城里那两位难免要注意……”
自打开了年,裕亲王吃了亏后,朝堂上两派之间的争斗便愈演愈烈。陛下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是有时宣河间王伴驾手谈,有时与裕亲王围猎饮酒,圣心似乎始终没有决断谁疏谁亲。
但京城的大臣们却更加兴奋了。至少从这一点看,旁的宗室子弟那儿他们是不用使力了,譬如云家扶植的那位,总归是不成气候。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这些时日,未见幼子有上京的打算,老王妃便也以为他的念头淡了。
哪知这会儿,却见他淡笑一声:“何必怕他们,陛下忽然给了我这桩差事,说不准,是对两位王叔都不满意呢?”
老王妃一怔,目光复杂起来。
半晌,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那便去争就是。只是,我这个做娘的不求有多大的荣耀加身,只盼着你每次远行都能平安归来。”说这话时,却是泪眼婆娑,满目的不舍。
周绍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给老王妃沉默地磕了头。
他忽然想起,打他为懿康太子效力以来,每次出远门回来时,娘都会让雁芙等婢女给他抬了水更衣梳洗后才见他。
他年轻时总觉得娘规矩重,太爱干净,到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大抵娘是想先让人瞧瞧他有没有在外头添新伤,放心不下,才故意添了这样的规矩吧。
自小到大,周绍也不是没暗地里比较,总觉得母亲对长兄更宽容,对他却严苛。但严苛之下,却是母亲暗藏的担忧和焦心,直到岁月将母亲的头发染白,她才肯卸下些许伪装,不再畏惧惯子如杀子的老话。
这一瞬,周绍觉得自己同母亲亲近了许多,他思索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开口道:“娘,有一事,儿子想求您。”
*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才有空闲将事情透给了青娆知道。
听说常州受了灾,连运粮船都有去无回,青娆也忍不住担忧起来:“听起来何其凶险,非去不可吗?”她的荣辱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哪怕不提感情,她也不愿他有什么不测。
对着青娆,他的神情就放松多了,摸了摸她的青丝,笑:“这是圣旨,难不成爷还能抗旨?”
“那……您出门可要多带些人。”她想了一会儿,只能说了这一句。
“自然。外院的人我会带走不少……”他看了青娆一眼,捏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方兴业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回出门,我想将他也带上。如此一来,方氏自然也要解了禁足。”
青娆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兴业说的是方氏的兄长,那位五品武义将。
她没怎么犹豫,就坚定道:“只要爷能平安归来,爷用什么人都使得。”
说到底,她和方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死仇,再者方氏被禁足一事,本就不是国公爷的意思,如今人被放出来,也是她早有预料的事。
见青娆没怎么抵触,周绍暗暗松了口气,到底怕她不高兴,哄着她道:“你也不必吃味,爷心里也是看重你的。你大姐夫郑安,能力也很突出,如今就在京城里为我做事,等日后爷手里有了更大的权柄,你娘家姐姐和爹娘,自然也有荣光日子过。方氏性子是跋扈了些,但这回的事,她也是可怜,总不能一直关着,让她彻底寒了心。”
后头的话青娆没怎么听,只满心被他前头那句吸引了。
当日在城关县时,周绍说要给郑安一桩差事,可郑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瞒了青玉,这几回的家信里青玉都没提,青娆心里也正没底,不知是周绍哄她玩的还是把这事给忘了,这会儿听他夸赞郑安能干,一颗心才雀跃了起来。
她掩住内心的欣喜,只柔声道:“国公爷能用得上他,就是他的福分了。其实妾也不求娘家人过得多荣华,若是有朝一日,他们能不再奴颜婢膝地伺候人,也过一过平头百姓的日子,也就是运气了。”
闻言,周绍本想笑她胆子小,就连丁氏都能让她举家上下成为县里的富户,她正是得宠,怎么这样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庄家人不是襄王两府的家生子,她也不是满心满眼只想贴补娘家的丁琼玉,日后等陈四进了门,为了掣肘她,说不准还真不会轻易松口脱了她家人的奴籍。
他凝眉想了想,郑重道:“放心,你的心愿,爷定然会帮你实现的。”
“哪里用得着这样郑重?”她扑哧一笑,取笑他说话的模样,可笑着笑着,眼儿却红了。
她不怕陈阅微,主仆一场,她自问一向尽心尽力,被辜负的人是她,真斗起来,她输了,不过是她技不如人。可家里人的奴籍却被陈家人握着,只怕她稍有不服管束,等待家人的就是无尽的磋磨。
陈阅微是将来这座宅子的大妇,论道理,周绍无论如何都该给她颜面。可他深思熟虑后,还是愿意给她这样的承诺,这一瞬,青娆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对着面前这个男子,除了畏惧、算计,还多了些旁的什么东西。
不过,这样的承诺,齐和书也曾经给过她,却到底没有实现。等他当真驳了陈家的面子,将人毫发无伤地带出来,她再感动也来得及。
这一夜,两人温存缠绵了许久,青娆能感觉到他的不舍与决绝,这趟常州之行,他仿佛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勾得他满心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的欲望。
自打住进昭阳馆后,她便如同被他豢养的一只鸟儿一般,除了内宅里的切身利益,旁的不大关心。但肌肤相抵的亲近关系,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男人与平日里的不同。
她隐隐有些不安,或许再这样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她就当真会成为他新鲜一时的猎物。花无百日红,容颜老去后,恩宠自然难以维系。
……
这回的常州之行,并不需要避忌什么,故而国公府掌事的几位嬷嬷仍旧拿出了宗室的派头来给国公爷收拾行装,到最后,跟车的护卫和随从都有五六十人,林林总总更是收拾了快二十架车。
老王妃本还准备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让她们一路上服侍周绍,但被周绍给婉拒了。
若是平常的差事,别说是丫鬟,带着府里的姨娘去也无妨,可这回的事非同一般,若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反倒不美,倒不如谁也不带,落个清净。
老王妃也只得作罢。
送行的这一日,方氏久违地从照春苑走了出来,据说是燕居堂里服侍的嬷嬷放了她出来。被闷了两个多月,她肤光如雪,身形消瘦了些,看见正给周绍整理大氅的青娆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当周绍看过去的时候,一双眸子溢满离愁,欲语还休。
青娆余光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一哂,没成想有朝一日方氏也能在她跟前扮可怜。不过,她的晖哥儿的确是可惜了,国公爷心里头一直记挂着,见了她这模样,不免也会怜爱几分。
果然见周绍神色微微动容,吩咐被他留在府里的柴兴德道:“一会儿去开了库房,把南边送来的好皮子给照春苑里送几匹。”
冬日已经要过去了,取暖的毛皮作为赏赐不免有些姗姗来迟,但府里人都眼明心亮,赏什么不要紧,国公爷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家的庄姨娘的面赏了方姨娘,这才要紧。
青娆也只是微笑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外院大多数得力的人都被国公爷带到了身边,唯独把副总管柴兴德留了下来,因着杜薇的缘故,柴兴德天然就向着她这一头,这无疑是说,等车架离开了,府里仍然是她说了算。
既然大头让她得了,给旁人让让利也并非不能接受。
不仅如此,她还给方氏做脸,让人从昭阳馆里寻出了新制的杏红洒花缎面斗篷给她披上,笑道:“外头风凉,方姐姐穿厚些才是。”
被从前的眼中钉这样关切,方氏满身的不自在,但当着周绍的面,她也只好受下,低声道了谢。
周绍将这副内宅和睦的场景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等鹤哥儿怯生生地过来与他道别时,他也难得没怪他畏畏缩缩,还让鹤哥儿牵紧了敏姐儿的手,玩笑道:“父亲不在家,你就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丁了。你要照顾好姐姐和弟弟,知不知道?”
鹤哥儿难得得了父亲的肯定,小脸兴奋地涨红了,用力地点点头道:“儿子明白,儿子一定保护好整个家!”
童言童语把周绍也逗笑了,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再回望一眼满府面带忧色的姬妾,对着青娆道:“内宅里的大小事,就要你多看顾了。”
虽然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半还是让几个嬷嬷服其劳,但他一走数月,这个名头,必须要给她,否则她没有威信,难以立足。
一旁的方氏听了,眼睫微微颤动,遥望着府门口她兄长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心才稍微定了定。
不急,她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听闻昭阳馆一直是独宠,国公爷这会儿愿意捧着她也不奇怪。好在庄氏的肚子不争气,独宠这么久连月信都是按时来的,国公爷这一走,她纵然有管家权,也得不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她要做的,便是像兄长说的那般。等国公爷回来后,好生周全先前的嫌隙,再给他生一个康健的儿子……
想起哪怕在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她都不敢带出门来的晖哥儿,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感,折磨得她眼前发晕。
明明该是她占尽先机的大好局面,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而自始至终都没得上周绍一句话的丁氏,则苍白着一张脸,微微低着头。
良久,她看了一眼寒风中站得笔直的方氏,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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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2章 册封
外院的人被周绍带走了大半,等人一走,国公府就闭门谢客,寻常不再接旁人的拜帖。
青娆歇了一日,翌日就将柴兴德叫到了昭阳馆。
柴兴德年岁在几个总管里年纪最大,如今已经是头发微白。见了青娆,他不似高永丰般总是隐隐带着傲气,而是毕恭毕敬,一副任她差遣的模样。
青娆也不多同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国公爷不在府里,我想寻些事情打发时间,不知道柴总管知不知晓国公爷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可否找来也让我看一看?”
周绍虽在她这儿歇的时候多,但两人基本没有怎么一道看书写字过,他平日里看的书,多半是放在书房了。
柴兴德暗暗吃了一惊。
国公爷将他留下来,自然不仅是因他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更多的还是放心不下这位新宠,担心她没个人支应着,他一去几个月,回来只能瞧见一副白骨。
他为襄王两府当差这些年,自然知晓内宅的凶险不比男人家在外的争斗少多少,无比郑重地应了,叫国公爷放心。
可自己私下里,也不是不犯嘀咕。当日他将亲外孙女放在昭阳馆当差,为的就是给她谋个好出路,事实证明他的目光仍旧毒辣,这位新宠当真是风光了好一阵子。然而再多的风光,没有子嗣,终究也是镜花水月。
旁的也就罢了,他只担心,以这位庄主子的出身,如今乍然得了势,会自不量力地趁国公爷不在去对付照春苑那位——若是对方先出手,那自然无话可讲,可要是这位主子主动招惹,以国公爷对方姨娘的怜惜,最后倒还真不一定能讨到好。
晖公子是破了相,继承国公府无望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国公爷的宝贝儿子。
谁晓得,庄姨娘一开口,不是让他盯着照春苑,反倒要看什么书。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是千依百顺地应了。
等杜薇笑嘻嘻地送他出去时,才忍不住打听道:“……竟是个会舞文弄墨的性子?”
杜薇想了想,点头道:“听丹烟说,姨娘原本就爱看书的,只是自打正院夫人没了,住进昭阳馆后,她看得少了些,平日里倒多做了许多针线活。”
柴兴德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只是心里更是高看了这位姨娘一些。原是丫鬟出身,倒还能有这份心性,可真是难得。
没过半日,柴兴德便清点出来了一份书单,又让人从外书房的藏书处里一样样寻出来,送到昭阳馆。
看见堆成小山高的书册,杜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姨娘,这书这么多,您可千万仔细着眼睛!”仿佛视他们如洪水猛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