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亮机灵,立刻会意,又撑起一抹笑将方才杜薇的话一字不落地学给国公爷听,才将手里的食盒小心地放在桌上。
周绍听他说了一通,心里恍然。
是了,今天是庄氏搬到昭阳馆去住的日子。一大早,他还让人送了一套家具过去给她撑面子,她倒是也乖觉,巴巴地送了汤过来谢他。
只是这人也不知道是变了身份胆子反而变小了还是怎的,从前做丫鬟时还敢在外书房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如今却不敢亲自来了。
他神情稍霁,拢住的眉头便松了松。
今日是她乔迁之喜,她虽然一个字也没敢明说让他去瞧她,可他若是不去,宅子里的人难免要议论她。
“晚饭就摆在昭阳馆吧。”周绍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原封不动的鸡汤,顿了顿,“把这东西也拎上。”
有些时候,施与比接纳叫人心里痛快。
尤其是,当后者更像在万丈悬崖边行走时。
等杨亮屁颠屁颠地跟着出了门时,他便对着神情紧张的杜薇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到他后边来,时刻盯着来指路。
昭阳馆他从前也只去过一回,若是带错了路就不好了。
一旁的佩心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高永丰抄着手站在廊下,等人走远了才笑着对佩心道:“姑娘也早些回去吧,姨娘和小公子那里离不得人呢。”
佩心得了个台阶,便忙应了一声,恭敬地和高永丰道了别才转身走了,转身的瞬间,指甲便紧紧攥了起来。
今日姨娘派她过来,本就是故意要下昭阳馆的脸。姨娘想着,国公爷诸事繁忙,哪里顾得上去全昭阳馆的体面,她们只要将人请去了,明日庄氏就再得意不起来。
谁晓得,这昭阳馆的人也是上赶着讨好国公爷,送汤这等事都敢干,偏国公爷还就吃这一套,生生被她勾走了。
想到回去后要面临的责罚,佩心就缩紧了脖子。
而杨亮身边神情恍惚的杜薇,很快也想明白了一点:姨娘不让她走近路,偏偏要她走照春苑往外院走的那条路,是早就知道方姨娘也要派人去外院截人吧?
这是太了解方姨娘的秉性,还是在照春苑里插了钉子?
后一种可能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姨娘盛宠多年,院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对国公爷的新宠效忠?
不过最让人战栗的,还是姨娘竟然真能从方姨娘手里将国公爷抢过来。她方才瞧着,佩心简直恨不得把她生吞了去。
她心底有淡淡的畏惧,更多的却是一层掀翻一层的兴奋,她隐隐感觉到,外祖父这回是真没看错人。这位庄姨娘和前头那位丁姨娘,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是没了正院夫人做靠山,庄姨娘说不定还真能凭着盛宠和照春苑的正面碰一碰。
昭阳馆。
青娆听着守院门的婆子在门外高声的通禀,和一直坐立不安的丹烟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这杜薇,倒还真是个可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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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2章 中馈
高塘布政司,济州府,一处农庄内。
一个半大的少年弯着腰走进低矮的半泥半茅草房内,明明是大白天,因房内只有一扇水瓢大的窗户,光线也昏暗得厉害。
下了一整日的雨,屋子里被子返潮的厉害,少年人见床上的老妪阖着眼儿,似是睡着了,便坐下来盯着地面发呆。
他想,这雨若是早点来,他们家就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他们家里本有田地,爹娘也一向勤恳老实,虽说养着个半大小子和病弱的老娘吃力,但日子紧紧总也能过去。
偏今岁春上一滴雨都没下来,到了六月,整个济州府内大旱,田里颗粒无收。
爹说像此等旱情,朝廷按旧例该有赈灾粮下来,便是没有,赋税也该减免,靠着家里的存银熬一熬也能过。
哪晓得末了赈灾粮没有,赋税也照收,差役到门前收税时听他们在地上磕头痛哭,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将他爹锁了去。
一家之主进了大狱,他娘急气攻心立刻就病倒了,他本只知道在村里和同龄人胡闹,经了这事也只能担起来,卖房卖地也得将爹救出来。
老百姓们手里没银钱,地最后是贱卖给了县城里的大户,好歹将人从牢里救了出来,但没多久,他娘就病没了。
他们一家没了地,也没了房,只能靠打短工度日,若是碰上善心的,混上一碗照得见脸上麻子的粥,也能捱过个把时辰。
等到了冬日,活计少了,施粥的人家也嫌冷不肯出门。饿了几日,终是熬不住,父子两个便带着老妪投奔了悄悄收拢人的官家庄子,彻底成了连丁税都不用主家交的隐户。
老妪身子逐渐败落,睡不了多久就醒了。她看着孙子,问:“你爹呢?”
少年回过神,在祖母面前勉强撑起一个笑:“奶,你醒啦!我爹还在田里呢,你渴不渴,喝些水吧?”
他爹从前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从前伺候自家的田尽心尽力,如今怕家小饿死,对主家的田也丝毫不敢懈怠。
老妪心里一阵酸,要不是儿子和孙子把她看成精神依靠,她这只会拖累子孙的老人家早绝了食,死了还干净些。
到底不忍让孙子的孝心落空,便半坐起来由他伺候着喝水。等喝完水了,就见孙子又隔着粗布衫子挠了挠自己的胳膊,这已经是这几日她瞧见的第三回 了。
“虎子啊,你这是咋啦?怎么不住地挠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拉起衣袖给他祖母看了一眼:“奶,没事儿,大概是屋里太湿了,起了点疹子,过几天就能好。”
老妪一看,可不是起了一胳膊的疹子。她沉默了会儿,想的不是低矮的茅草屋,而是孙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从前他们家光景好时,哪里会让小孩子穿这种衣裳?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回不去从前了。老妪只好帮孙子拍一拍,又叮嘱道:“别挠破了,破相了是一辈子的事儿。”
“哎,我晓得的,奶。”
祖孙俩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到了第二日的夜里,少年人全身都起了疹子,还发起高热来。
……
“你说什么?城东王家出了时疫?”
济州知府愣在当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了时疫?这一个不好,可是要全家掉脑袋的。
师爷也是脸色发白:“……王家的人起先还不肯承认,遮遮掩掩的在府里发落了好多下人,可他家的三少爷不是个老实的,府里出了事还在外头寻欢作乐,这回正是他包着的那妓子出了问题,被人瞧出来了……”
见师爷说的有鼻子有眼,将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楚,知府再也坐不住了。
他转了两圈,拍板道:“你派两队人把王家先守起来,不许他们进去。另外,去给我夫人她们报个信,叫她们老实在府里待着。我这就去见布政使大人。”
高塘布政使司也设在济州城,知府去见直属上官,费不了多少功夫。
对前两条,师爷都应了。唯独最后一条,他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低声提醒道:“大人,属下心中有些忧虑……”
“都什么时候了,说话不必遮遮掩掩。”知府心里焦急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师爷心一横,咬咬牙道:“大人,属下是猜测,这时疫的来源,只怕和今年的大旱有关!”
知府急匆匆的脚步顿住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懿康太子今岁四月没了,陛下失了唯一的儿子,心情如何几乎不需要细想。偏在六月时高塘全境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大旱,济州府便是最严重的一处之一。
事情一出,布政司的口信就传到了他这里,大人要求,不许以任何形式向朝廷上报此次灾情,务必瞒住圣听。
知府当时一听到就软了腿,紧接着就是不可置信:出了这样的大旱,若是不上报,岂不是还要照样交赋税?拿什么交!
但很快,蜂拥而至的富商和官家大户就让他知道了拿什么交。他们只有愁手里土地不够多的,哪里会心疼这几两银子?
知府不是不疑心布政使和豪族勾结,故意吞没土地,可布政司私下请他吃酒,说出的理由又让他无法反驳——
“俊良,陛下连着死了两个太子,民间本就有谣言,说陛下是穷兵黩武,犯下太多杀孽才致子孙缘分浅薄,若是此时,在懿康太子去世没多久时,高塘上报境内大旱的消息,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做?”
这话一出,陆知府的冷汗直冒。如今大晋瞧着天下一统,但也不是没有反贼,高塘灾情赶上懿康太子孝期内,只怕又要有人说,是上天对陛下降下了天罚。
陛下是可以大度地不计较,写罪己诏宣告天下,但他们都觉得,以陛下如今的脾气,大概会直接砍了他们,把罪责安在办事不力的臣属身上。
而若是帮陛下瞒下,日后等陛下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赞赏他们。
就这样,高塘大旱的消息,一丝风都没有吹到京城去——自然有识文断字,不甘心平白贱卖土地的人想上京告状,可高塘的兵丁不会给这等刺头发路引,他们就是走到了京城城门楼子下面,没有路引也进不去,也算安稳。
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陆知府几乎都要强迫自己忘记干的这件足以夷三族的大事了,但突然冒出的时疫,却叫他乱了阵脚。
他咬咬牙,还是决定要上报上官。
大旱可以瞒住,但时疫却是自个儿长脚的。若是置之不理,传到京城的王公贵族身上,甚至于陛下身上,他们就是几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
等刘布政使从下官口中听闻了这骇人的事,他也险些沉不住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闭眼吩咐道:“你尽管去按你的想法办,大旱的事情,本官会想办法和京城解释。你要记得,务必不能让生了时疫的人北上去京城,也要给其他邻近的府城去信,让他们及时关注,不能掉以轻心。城内药堂的大夫们你都拉上,叫他们使出看家本领来,必须早些把治疗的方子弄出来……”
刘布政使贵为一方大员,实然也是颇有才干之辈,陆知府听了这一番话,焦急的心稍稳,忙点头回去坐镇。
等人走了,刘布政使才焦头烂额地吩咐人来伺候笔墨,他要去给他的靠山写信。
当日瞒报灾情之时,也有这位靠山的手笔和授意,如今出了大事,他生怕无力转圜,若有个万一,朝中也得有人替他出面求情。
*
栖月院。
孟氏拿着银剪将烛芯剪短,灯火将她的影子照得悠长。
玉屏喜形于色地进来,在她耳边禀道:“姨娘,佩心没能将国公爷请过去,听说正在挨罚呢。”
孟姨娘放下剪子,问:“那就是去昭阳馆了?”
玉屏点头。
孟姨娘便露出笑意来:“她倒是本事,能从方沛娴手里抢人。”
……
昭阳馆。
青娆弯着眼睛,笑着对丹烟道:“……所以说,不能小瞧这宅子里的任何人,你冷眼看着孟姨娘不得宠,可偏就是这样的人,也能在照春苑里插眼线,对方氏的动向一清二楚。”
丹烟笑眯眯地道了声是,旋即又蹙了蹙眉,低声道:“那您说,我们院子里,会不会也有这等吃里扒外的……”
用旁人的人是爽快,可自己心里也是不免心惊。
青娆站起身来,轻声道:“不妨事。”
一来自身实力要足够强,才能让底下的人安心依附。如今来看,她力小式微,不足以让人心悦诚服。二来,服侍的下人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心思,要学会善于用人,才能降低被出卖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