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亮是高永丰的干儿子,素来得他看重,在底下人眼里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个个都不敢怠慢他。
青娆也有些吃惊,但看了一眼正合身的缎子衣裳,笑了笑:“请他进来吧。”
杨亮就满脸堆笑地进来,扫了一眼上首杏眸慵展,衣衫华贵的青娆便是一怔,旋即连忙低下头去。
乖乖,他素日里便晓得这是个绝色美人,可换了一身行头坐在上首,风情竟比平日里更添三分,怪不得让国公爷心里一直惦记着,夫人一提,他就顺水推舟地收用了。
杨亮的声音就更添了一丝谄媚,给青娆请了安,才道:“奴才奉了国公爷的令,送几套爷的衣物过来在姑娘这儿备着,平日里也方便些。”
青娆一听,两颊就微微泛红起来。特意在这儿搁了衣物,那便是以后要常来的意思了。她心里微微松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几件衣服一个包袱也就拎进来了,但杨亮带的人不少,足足搬了好几个大箱子过来,青娆让人打开看了一眼,全是些名贵不凡的摆件,甚么蜜蜡佛手摆件、掐丝珐琅花瓶,林林总总,总有个十几二十件。
杨亮就解释:“爷心疼姑娘,说东厢房东西少了些,这些都是平日里爷惯用的,开了库房赏给姑娘。”
这是国公爷一向气派富贵惯了,嫌她这里的东西寒酸了些吧。
青娆就笑眯眯地道谢,问了丹烟一句是否会写字,便交由她出去将这些东西登记造册。
差事办完了,杨亮便看了一眼丹烟,笑着问:“敢问姑娘,这两个丫鬟可还得用?若是不成,您尽管同我讲,回头再换机灵的来。”
孟夏听着就打了个激灵,连忙去看青娆的脸色。
青娆也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这两个丫鬟也是杨亮亲自挑的,这是到她这儿来表功来了。
“这两个都很好,难为杨管事您费心了。”
杨亮忙道不敢,又低声笑道:“姑娘身上这衣裳正衬你,针线房的人赶了三日,总算没误了事。”
这事青娆倒是猜到了,她弯了弯眼睛,外院的人,尤其是周绍身边的人愿意给她送人情,这是很好的征兆。
偌大的国公府,主子毕竟只有几个,多的是各色各样的下人,这些下人惯会捧高踩低,也惯会看领头人的眼色,杨亮此时给她这样的体面还漏出风去,对她只有好处。
于是从一边匣子里拿了丰厚的赏钱递给孟夏,见丹烟她们登记得差不多了,便叫孟夏送杨亮出去。
杨亮谢了赏,乐呵呵地出去了。
来前他就先隔着门给主母请了安,故而回程时就不必再去现一道眼。
孟夏送着他出了正院,杨亮脸上的谄媚就消失了。他扫了孟夏一眼,挑眉道:“你倒是个有运道的,主子和气,你也该尽心伺候。”
孟夏连带着笑,自个儿又从袖子里给了杨亮一锭银子打点他,低声道:“还没谢过杨爷,今日能进东厢,全靠杨爷您拉拔。”
杨亮摸了摸银子的分量,表情和煦了些。他在国公爷面前是伺候人的奴才,但在这些刚进府的丫头面前就是杨爷。
这些丫头的感激倒是其次,他冷眼瞧着青娆姑娘将两个丫鬟有条不紊地用着,并不避忌,便猜到她是明白了自个儿的苦心。
府里下人都是筋连着筋,盘根错节,他特意拉拔出两个:一个是家生子,但爹娘亲戚都没和几个姨娘那里有串联,另一个是外头买来的,对府里事知晓得少些,但人很能干,若是用得好,可以成为心腹,也无后顾之忧。
原先他还忐忑着,这样献媚于一个通房是不是太丢份,可今日一早瞧见国公爷春风得意的模样,又见他大手一挥开了库房送了几箱子东西,就知道他干爹和他都没看错人。
不枉他前几日特意往针线房跑一趟,让他们用先前量好的冬衫的尺寸给庄青娆做了几身名贵些的衣裳。等回头爷见了,自然会高兴的。
……
等杨亮一走,青娆便着人关了房门,放了绡帐,散了头发窝在被子里休息。
方才强撑着,等人一松了气,只觉得浑身像被碾过似的疼。她想,即使她不故意作怪,只怕蹲着行礼的时间一长,她在几个姨娘跟前也会露出端倪。
念头一闪,她只觉得眼皮子重得厉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孟夏殷勤地上前来问:“姑娘可要起身了?外头小灶房的人来了,说想给姑娘磕个头呢。”
青娆看她一眼,觉得她比原先更恭敬了,大概是杨亮又敲打了她几句,叫她更不敢得意了。
小灶房?
她接过孟夏递来的温水,喝了两口,脑子才缓慢地转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说自己叫杏花。”孟夏觑着她的神色,她听人说过,姑娘先前在正院的小灶房当过差,只是不知道这个杏花是从前的故旧,还是先前有过嫌隙,想化干戈为玉帛。
青娆敛着的眉头松了松,换上了外衣,又重新梳了头,头上只戴一根缠丝赤金簪子,便点头让她进来。
青娆歇息的当空,东厢房里已经大变样,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将周绍赏的东西一样样摆了出来,一扫先前古朴低调的作风。
杏花进来后只扫了一眼就暗暗心惊,她是烧火丫头,没进过主母的屋子,但丁姨娘那儿她偶然去过一趟。有了年份还有了子嗣的姨娘的屋子,瞧着却不比青娆的屋子堂皇。
看来,青娆成了通房后,很是得宠。
她就更小心恭敬了几分,到青娆面前给她磕了头:“先前奴婢多得您恩遇,如今您有这样的喜事,奴婢只想来给您磕个头,还望您别见怪。”
杏花是个性子泼辣的,如今却这样小心地讨好她,青娆一时有些不习惯,但心知她这趟来恐怕是有事相求,便看了丹烟一眼,示意她领着孟夏一道下去。
屋子里没了人,青娆便笑了笑:“坐下吧,何必那般生分。”
杏花的眉眼松懈了些,但杌子却只敢坐半个,挺直了脊背道:“今日不同往日里,姑娘成了国公爷的屋里人,自然就是主子了。”
说是主子,其实只是半个主子。
青娆微笑着,没有接话。
杏花抿了抿唇,又硬着头皮道:“今日这送饭的差事原本不该奴婢来,只是奴婢担心俞妈妈那老货心里不舒爽,在姑娘饭菜里做手脚为难您,所以才专门盯着送过来……”
青娆看她一眼,缓缓喝着茶盏里的温水,直到见她面露焦急,才开口道:“是灶房里出了什么事端?”
杏花连忙轻声道:“俞妈妈今儿一早空着手就去了正屋,夫人竟还见她了,回来时也没得赏钱。”
青娆捧着茶盏的手一顿。
灶房的娘子早起没带饭食去见夫人,夫人还让她进了屋……
她就想起昨夜和周绍闹腾到快天明的事情。主子屋里的事情,除了近身服侍的丫鬟们,约莫就属灶房里烧水的婆子消息最灵通。
后罩房里没有小灶,想用水得让俞妈妈那头的灶房烧了抬过来,所以昨夜他们弄得晚,俞妈妈心里必然门清。
这种事情,她竟然一大早去禀报夫人……
青娆的指尖抠着桌布上的绣线,脸色沉了下来。可今日夫人去请安,并没有责骂她狐媚,甚至也没有给俞妈妈通风报信的赏钱……
她心里明白,夫人的心思没有变,她还是要一门心思地推自己去跟方氏打擂台,所以她不会赏俞妈妈。可再是主意正,也顶不住身边时常有鼓风鼓雨的小人作怪,且俞妈妈能进正屋,何尝不是因夫人也想知道……
她不能由得俞妈妈上蹿下跳,坏她的事,坏夫人对她的信任。
于是她望着杏花,目光柔和下来:“先前教你的几道方子,你可熟稔了?”
杏花一愣,旋即大喜地点头:“奴婢背着俞妈妈日夜苦练,不害臊地说,已经能得姑娘七八分的真传了。”
“那便好。”
……
午食由杏花亲自送来,菜式口味都还不错。用罢午食,青娆又歪在了榻上,丹烟知道她腰酸,便轻轻给她捶着腰,眼见着孟夏拎着针线出去,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青娆,便知晓是她派的差事。
孟夏去了二进院,她人小嘴甜,不多时便寻到了扶云所在。
扶云正在茶房里煮茶,不识得她,只记得上午请安时她跟着庄青娆进来的。
孟夏倒是很自来熟地上前给她府福礼,又是送荷包又是寒暄,道她爹娘是庄上的,先前邻庄上的叶家人听说她要进府,特意让她帮忙给扶云带个好。
扶云一听这个叶字就明白了,低着头做羞赧模样。她已经许了人,明年开春就要出嫁,对方是府里田庄上的庄头,几代经营,家里也呼奴唤婢起来,家底不薄。
国公府名下有朝廷给的封地,但仅仅如小朝廷般掌管封地内的税收,偌大府邸的吃穿嚼用,则依赖于名下的田庄和铺子。
孟夏的爹娘就是其中一个田庄的小管事,只是他们根基比叶家浅一些,当管事的时日还短,管的庄子又小一些,便没有叶家气派。
但逢年过节,县里邻近的田庄管事间总也要走动,有了事情,也好同气连枝免得被府里的奴才欺负到头上。
扶云嫁的就是叶家的长子,是陈阅姝给她精挑细选的人,日后他们夫妻两个不进府,在外头帮忙打理陈阅姝的嫁妆产业。
听见这话,扶云虽性子内敛,却也不免好奇,顺着孟夏的话问了几句叶家人的情况,两人就渐渐自在了些。
孟夏便拉着她一道做针线,边做边说闲话。叶家诸人的秉性如何,叶韬平日里如何行事云云,笑嘻嘻地同扶云抖了个底儿掉。
扶云面上不显,心里很有几分受用——她在夫人身边当差,想巴结她的人多了去了。可能巴结到她心里去的,却没有几个。
这孟夏虽是通房身边的人,可说话得她喜欢,人又机灵,再加之夫人如今也是有心抬举庄青娆,她那儿的人巴结她,她倒觉得有什么不妥。
孟夏说得口干舌燥,眼见日头都移了些位置,总算瞧见鹤哥儿的乳母王氏抱着鹤哥儿经过了茶房,往正屋的方向去。
于是她又敷衍着扯了几句,便哎哟一声站起来:“我出来的时候长了,怕是青娆姑娘那儿起身了。改日再来寻姐姐做针线。”
扶云自然也注意到了鹤哥儿,她小看了孟夏一眼,得了有用的讯息,并不拆穿她,笑着起身送她到门口。
不多时,她便见着三进院那边,孟夏扶着个婀娜细腰的美人儿回来,站在正屋的廊下,求见夫人。
*
青娆从食盒里拿出两小碟子糕点,笑盈盈地道:“奴婢特意拿来孝敬夫人的,还望夫人赏脸。”
陈阅姝一看,却是先前青娆很拿手的两样点心。只是自从她有了让青娆服侍周绍的心思,便让她近身服侍,不怎么让她进灶房了,怕的就是她身上的烟火气太大,惹了周绍不高兴。
没想到,她今日又做了糕点送过来。
陈阅姝瞥见鹤哥儿的眼睛亮了起来,便笑着让丫鬟把东西送到他面前,由着他吃几块儿。
鹤哥儿喜欢青娆的手艺,但他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子,自小被教导守规矩,所以虽然喜欢的糕点许久不见了,但他也不会主动去灶房要求。
但这会儿是在他娘屋里,鹤哥儿自然高高兴兴地接了,连吃了好几块儿,乳母忙给他叫了羊奶来,怕他吃急了噎着。
陈阅姝笑看着儿子,又对青娆道:“难为你费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不好日日去灶房,烟熏火燎的,让人知晓了不像样。”
她疼宠儿子,却也知道轻重。周绍是个讲究人,屋里的摆设不合他心意他就一大早开了库房让人送到东厢房去,若是她还拿从前使唤奴婢的模样使唤青娆,即便青娆心里没有疙瘩,周绍那头也会觉得丢了面子。
更何况,今日送东西送衣裳的,俱是大张旗鼓没有瞒着人,杨亮虽然来给她问了安,但何尝不是一种隐晦地暗示:周绍在给她撑腰。
陈阅姝不知道,周绍这样做是和她昨夜擅作主张将人送给她在赌气的成分多,还是真将这丫头看入了眼有心偏宠的成分多,但他既然让人告诉她了,她就不会再和他对着干。
这和她的利益也不相符。
谁料青娆却抿了嘴笑,温声道:“夫人,今日这点心却不是奴婢做的。这点心尤其耗功夫,奴婢今儿要是做,也得明日才能给夫人送过来……”
陈阅姝挑了挑眉:“那这是……”
“这是小灶房里的杏花做的,先前奴婢做点心时,叫她来给奴婢打过下手,她也学了一些,如今已经有八九分的力道了。这丫头论功底也不差,打十岁上就进了灶房烧火,又是俞妈妈的徒弟……日后若是主母和小公子想吃糕点,打发她去做,想也是差不了的。”
陈阅姝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青娆笑得坦然,望着吃得开怀的鹤哥儿。
陈阅姝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前不久,她还在绞尽脑汁为自己如何在院子里有一席之地,托了黛眉将两碟点心送到她跟前来。如今只过了短短时日,她已经能拉拔旁的丫鬟了。
俞妈妈手艺不错,又和东府那边得脸的下人连着亲,陈阅姝用她的时日久了,也懒得换了她。只是今晨的事她为着私心犯了忌讳,虽然是她想知道的,却没有叫一个灶娘拿来作筏子的道理。
那杏花跟着俞妈妈学艺,却在短短时日里投效了青娆,可见两人素日里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