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为了一个姨娘所出、只会惹是生非的庶弟,去逼迫一个心思早已不在您身上的夫君,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番话听着很耳熟。
陈阅微恍然想起,当日她故意设计让袁氏拆散齐和书与庄青娆,假惺惺地去宽慰她时,便是用此话来劝解她。
她劝她别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要多想法子更出息些,可如今,却是出息过头了。陈阅微心中几欲呕血。
青娆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阅微的脸,展颜笑了笑:
“说来也巧,臣妾前几日侍奉陛下时,偶然提及旧事,说起当年在王府,那位赵三爷来做客时,曾对臣妾言语轻佻,行为颇多不敬……不曾想,那等登徒子这样快地就断送了性命……”
陈阅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原来是她!三言两语,竟然就哄得陛下为了那点旧怨要杀陈铭瑜与赵三,害得陈家颜面尽失!
庄青娆却已直起身,抚了抚斗篷上淡淡的褶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离去。
最终,皇帝还是没有应下陈阅微近乎谦卑的请求。
陈阅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柔仪宫的,她隐约觉得什么东西错了,可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明白。
她神情恍惚,胸口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袭来,喉头腥甜上涌,竟真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皇后在柔仪宫吐血晕厥的消息,迅速地传到了青娆的耳朵里。
丹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神色,低声补充道:“娘娘,太医院院判亲自去的柔仪宫。奴婢瞧瞧拿了脉案给盛女医看,据她说,皇后娘娘的脉象凶险紊乱,竟与当年先皇后孝端文皇后临终前的症候,有几分相似之处……”
陈阅姝在世时,盛女医还没有入府,但自打她成了青娆的心腹,她就专门让她看了陈阅姝当时的脉案:毕竟,此毒无色无味,寻常大夫都很难从病人的脉象看出古怪,她也是怕自己无声无息中了招,故而留了这一手。
却没想到,如今中毒的人换成了陈阅微。
青娆猛地站起身,眸光复杂:“当真?”
*
是夜,大皇子周鹤所居的泰安殿。
因季节交替,天气乍暖还寒,鹤哥儿素有夜咳的毛病,今夜咳得尤其厉害些,喝了安神镇痛的汤药后,依旧睡得不安稳。半夜,他被一阵压抑的、极力掩饰的低泣声惊醒。
他自幼体弱,心思比同龄孩子细腻敏感得多。
他披衣起身,轻轻走到窗边,循声望去,只见廊下昏暗的灯火旁,他的宫女、母亲孝端文皇后的陪嫁黛眉姑姑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哭泣。
“黛眉姑姑,”鹤哥儿轻声问:“你怎么了?可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说,陈家……”他知道,黛眉姑姑有夫有子,当日若不是想照料他,她大抵不愿意入宫,一入宫,想探望亲人就难了。
黛眉吓了一跳,慌忙用袖子擦干眼泪,转过身来行礼:“殿下,您怎么醒了?是奴婢不好,吵到您歇息了。”她看着小主子苍白瘦弱的脸庞,眼中满是心疼。
“无妨。告诉我,究竟何事?”鹤哥儿执着地问。
他近来明显感觉到宫中的气氛不同以往。皇祖母似乎总拦着他去见姨母陈皇后,而姨母自从在府里养病后,待他也远不如从前亲近热络了,就连外祖家也接连出事。
纵然这些事大人们有意瞒着他,可他也早就能听懂话音了,故而心中充满了不安。
黛眉犹豫地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奴婢不敢隐瞒殿下。今日方才家中托人递了消息进来,说从前与奴婢一同伺候先皇后的黛兰,她嫁人后过得极不好,婆家刻薄,丈夫混账,如今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奴婢听了,心里实在……实在难受得紧……”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黛兰……”鹤哥儿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这个母亲身边另一位大丫鬟有模糊的印象,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就离府了,据说是嫁人了。此刻听闻旧人遭难,又勾起他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心中更是酸楚难言。
他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抬头看向黛眉,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姑姑,你别太难过了。黛兰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我们不能不管。这样吧,你明日递信出去,让她进宫来,若是她愿意,往后就让她也在泰安殿里伺候。皇祖母和父皇若是问起,自有我去分说。”
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皇子,黛兰又曾经在先皇后身边服侍过,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黛眉闻言,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奴婢代黛兰姐姐,谢殿下天恩!”
……
黛兰很快被悄悄接入了泰安宫。她确实面色蜡黄,瘦得脱了形,周鹤看见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日鲜活肆意的大丫鬟。
见到周鹤,黛兰未语泪先流,重重给他磕了几个头。
她犯下大错,先皇后没想杀她,可如今的皇后却一直没有放弃找她。这几年,她四处换庄子,又与嫁的男人生了个孩子,心惊胆战之下,身子骨也是愈发差了,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她明白,她活着,她的孩子尚且还有一口饭吃,可若是她就这样毫无用处地死了,他日贵人们知道真相,那孩子定然就活不了了。
天使找到她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欠先皇后的太多,也是时候赎罪了。
周鹤有心同她多聊聊母亲从前的事,黛眉特意悄悄屏退了左右,只留黛兰与大皇子闲聊。
就听黛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泣血般哀告:
“殿下,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奴婢隐瞒了一桩天大的秘密,至今未敢吐露。此事……此事关乎先皇后,奴婢死不足惜,只求殿下带奴婢面见陛下!奴婢要亲口向陛下举告!”
闻言,周鹤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僵,脸色变得很难看。
好端端的,黛眉提起了黛兰,让他将人接进宫,黛兰见了他,话没说上两句,便一副求死无悔的模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什么。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周鹤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有问,仿佛是不敢问,只慢慢道:“好……我明白了。”
“明日午膳时分,父皇会来泰安宫陪我用膳。”
*
翌日,圣驾如期而至泰安宫。
周绍看着长子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心中怜惜之情更甚,席间温言细语,又让他尝了御膳房新做的药膳,一时间,父慈子孝,氛围温馨。
膳毕,周鹤依偎在父亲身边,给黛眉使了个眼色。
黛兰出现在周绍视野里时,周绍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只因她模样太过狼狈,完全不像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不由蹙了眉,暗暗不满内侍省的人,竟敢背着他苛待大皇子。
等人一开口,他才愣住了:居然是元娘身边的旧人。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周绍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泰安殿,如同暴怒的雄狮,带着大批内侍和宫女,径直冲入柔仪宫。
病榻上的陈阅微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魂不附体,刚想开口询问,周绍已厉声下令:“搜!给朕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特别是皇后身边近侍的住处!”
陈阅微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强作镇定地质问:“陛下!您这是何意?您纵然不喜欢臣妾,也不能如此践踏臣妾的脸面!”
周绍没有理睬她,只是面色阴沉地立着。
不过片刻功夫,便从瑞香居住的耳房床榻下的一个暗格中,搜出了数个瓷瓶和小纸包,经随行太医当场查验,赫然是与黛兰所供述的毒药成分一致的剧毒之物。
陈阅微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极度的恐惧让她本能地选择自保,她伸手指着同样面无人色的瑞香,尖声叫道:“是她!一定是这个背主忘恩的贱婢!是她瞒着臣妾做的!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
周绍看着眼前这张与元娘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因恐惧而扭曲狰狞的脸庞,只觉得无比恶心与憎恶。他猛地将手中那封密信狠狠摔到陈阅微脸上!
“贱人!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阅微只看了一眼,便如坠冰窟,浑身冰凉。那是她的笔迹,是她当日写给黛兰的信!
黛兰那个贱人,居然敢留着她的信,还送到了御前。她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为了站稳脚跟没顾得上管她,等再去打听时,她已经离开了先前待的庄子,有人说是嫁人了,有人说是病死了,后来便杳无音讯,怎么也查不到了。
太医在一旁低声道:“陛下,这一包药的剂量不对,看着近期似乎用过……”
陈阅微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醒悟过来。
是了,她近来总觉得身体不适,精神不济,甚至吐了血,只以为是气郁所致。难道是瑞香这个贱婢,竟然对她下了毒?否则,她如今作甚还要存着那么多的毒药?
“贱婢!你竟敢谋害本宫!”陈阅微面目瞬间变得无比狰狞,如同厉鬼,她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朝瘫软在地的瑞香扑去,“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然而,她气急攻心,加上真的中了毒,身体虚弱,还没扑到瑞香面前,自己先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喉头一甜,“哇”地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华贵的地毯。
瑞香看着状若疯癫的陈阅微,又看了看面色冰冷的皇帝,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勾起一抹诡异而癫狂的笑容。
在她看来,皇后死了比活着好,她没准还能靠着四皇子吃香喝辣,这毒药她多的是,反正都是掉脑袋的活儿,多一件少一件,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陈阅微瘫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周围冷漠或憎恶的面孔,看着瑞香那疯狂的笑容,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流滴落的声音,神智开始涣散。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
“错了……都错了……我送你到他身边……是我最大的错误……瑞香这个疯子……我用了把疯子的刀……”
“若是……若有来世……”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茫然,嘴里只会反复念叨着几个同样的词汇,仿佛真是疯了一般。
但周绍的恨意,并未因她的疯癫而有丝毫消减。想到元娘蒙冤而死,想到鹤哥儿孱弱的一生,他无法容忍这个毒妇再多活一刻,哪怕她已神志不清。
当夜,余善长亲自带人送去了一壶鸩酒,没有给她任何装疯卖傻、苟延残喘的机会。
对外,皇室宣称,陈皇后因庶弟获罪,忧惧交加,引发旧疾,急症薨逝。
借此由头,周绍雷厉风行地罢免了陈弘章的官职,并下旨,以皇后新丧、需重孝守制为由,责令陈家上下全体丁忧,三年内不得出仕为官。
……
听闻女儿死讯的沈氏,如同疯婆子一般冲到宫门前哭闹,指名道姓地咒骂庄贵妃狐媚惑主,害死她的女儿。
周绍叫人将她带进来,面对她涕泪横流的指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冷冷道:“若不是看在孝端文皇后和两位皇子的份上,夫人以为,凭你方才那些大不敬之言,还能安然站在这里吗?”
沈氏不服,兀自冷笑:“若是元娘还在,她定然也要劝谏君上,不可宠妾灭妻,不可……”
周绍不耐烦地打断她,将陈阅微那封亲笔密信掷到她面前:“夫人自己看吧。如果不是夫人你一味骄纵,养大了小陈氏的狼子野心,元娘此刻怎么会不在?”
沈氏捡起信,只看了一眼,便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周绍犹嫌不足,又召来几个柔仪宫的宫人,将陈阅微近来对沈氏无用、抱怨家族拖累她的牢骚话,一一惟妙惟肖学给她听,最后,他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看来,夫人含辛茹苦,倒是养出了一头只知道索取、反口噬亲的白眼狼啊。”
他心中充满了为元娘报仇的快意,却也带着无尽的悲凉:“若是鹤哥儿知道,他的亲外祖母,处处维护害死他母亲的姨母,如此偏颇,他日后……还会认您这个外祖母吗?”
诛心之言,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彻底击垮了沈氏。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宫门,失魂落魄,在下一道台阶时,脚下踉跄,直接栽倒下去,额头磕在坚硬的石阶上,顿时血流如注。然而,额头上皮肉的伤痛,远不及心中伤痛的万一。
她总是因为旧事对长女不满,可长女哪怕知晓自己被胞妹害了,还是捏着鼻子让胞妹继承了她的荣耀,延续陈家的容光,到头来,只有从前的旧仆为她讨公道……
而她一心维护的幼女,却对她没有丝毫感激和舐犊之情,只是恨她,恨她给的不够多。
陈弘章在府中听闻长女死亡的真相,亦是心痛如绞,更痛恨幼女的恶毒愚蠢连累家族。
他到底是老谋深算,深知此事已触怒龙颜,只要周绍在位一日,陈家便难有起复之望。他当机立断,变卖了京中大半产业,将其中的八成,以补偿名义,秘密送给了大皇子周鹤,随后便带着家眷,黯然离京,返回了老家。
他只盼着,大皇子将来多少还能念着这点香火情分,不至于让陈家彻底败落。至于四皇子,生母如此罪孽,陛下又从不待见,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泰安殿内,周鹤看着外祖父家送来的拉不到底的清单,抬头看向前来探望他的父皇,轻声问:“父皇,儿臣该收下吗?”
周绍看着儿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怜爱与遗憾。他摸了摸鹤哥儿的头,叹息道:“收下吧。这是他们欠你母亲的,也是欠你的。”
若不是小陈氏,这个孩子本该是他名正言顺、健康聪慧的继承人。
鹤哥儿乖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