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找茶楼伙计打听,伙计倒也不知那年轻人具体底细,只知道他家似乎近来有添丁之喜。
荣义不似他老娘那般妄加揣测,言辞间并没有夸大,可这反倒更让郑氏的心揪了起来。
当年她嫁过来没两年,侯府老太太就让她打理中馈,等生下嫡长子,她也能很顺利地往外院安插人手,从未受到明德侯半分冷眼。
从前她只觉得夫妻恩爱,互相敬重,倒没想着用外院这些人手对付侯爷,倒没想到,侯爷居然如此对她!
虽说对待自己的胞弟,郑氏是全然维护并轻视弟媳秦氏的善妒做派,可她心里也知道:从小看到大的胞弟娶妻成家后都沾花惹草不断,男人的本性,大抵也都是逃不开“色”字的。
故而,她并没有妄想靠着自己郑家女的身份在侯府独占主君,在不影响自己儿子的前提下,她也允许其他姬妾生下儿子,但这绝不代表,她能容忍明德侯养外室!
侯府里的姨娘通房们,吃的每一口饭都得看她的脸色,要她愿意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她们才有的吃,晨昏定省更是不能断。
可外室,只要哄好男人,就能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半点磋磨都不用受……
是了,听见荣义这一番描述,郑氏下意识就觉得是明德侯在贴补他养在侯府外的外室子。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子,添丁又如何?侯府的嫡长孙也不见侯爷这么上心,还巴巴地挑了东西送过去……
此时的郑氏已全然不记得明德侯提过的郑安——毕竟,明德侯存着做墙头草的私心,那日回府后便又告知郑氏是他认错了人,郑安与郑勘并无关联,郑氏自然早就抛之脑后。
加之荣义话里故意的诱导,郑氏只觉得对方与她两个儿子容貌相似是因着明德侯的原因。
于是等隔日明德侯又出门时,郑氏便乔装打扮,故意跟上了对方。
等明德侯走了,她叫仆役故意撞倒郑安,才得以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这一瞧,她满腔怒火和阴狠都消散,转为怔然。
旁人还看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却心知肚明,眼前这人哪里是像侯爷,分明是像她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是赶了巧,郑康顺没两日便回了京城述职,与她大倒苦水,叹息自己倒霉的命运:家有悍妇,以致如今都膝下空虚。
郑氏本就心神恍惚,还没想明白明德侯缘何要瞒她,此刻见胞弟痛苦嚎啕,借酒消愁,心生不忍,下意识便驳倒了他的话。
郑康顺起初以为是安慰之词,待酒醒几分,才回过味来,顿时喜出望外,缠着长姐追问详情。郑氏无奈,只得将所知和盘托出,却隐去了明德侯刻意隐瞒一节。郑康顺欣喜若狂,当即表示要派人仔细查探。
郑家到底是百年世家,虽根基不在京城,可查个人还是极容易的。
等郑康顺乐陶陶地传了信进来,心神不宁的郑氏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这郑安,居然是成郡王府庄侧妃的亲姐夫,板上钉钉的成郡王一派的人,侯爷背着她悄悄接近郑安,难道是……
这个念头叫她不寒而栗,等夜里明德侯回来,她终于按捺不住,与他摊了牌。
明德侯神情立时阴沉下来:“鸿哲已经去找他了?”鸿哲,即是郑康顺的字。
郑氏见他不遮不掩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气得指尖发抖,头一次不顾礼仪不顾优容地指着明德侯的鼻子:“你,你怎能生出二心!河间王妃可是我们郑家人,你放着这样的关系不去攀附,舍近求远,也不怕玩火自焚!”
她不算懂朝政,可她却知道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
从前裕亲王倒的时候,朝臣都以为储君之位是河间王的囊中之物了,谁又能料到,宫里竟然因河间王妃举告的事情迁怒河间王,好些时日都不召他进宫,还罢免了河间王一系的好几个官员,倒是听闻成郡王举荐的几个地方官员得了圣上青眼,接过了那些权柄。
虽说那些官员和成郡王素来没有往来,可但凭这份知遇之恩和圣上对其的信赖,便足以让成郡王再获声望了。
对朝政敏感的官员这些时日已经发觉,朝中似乎又回到了两王争斗时的局面,只是这一回,裕亲王换成了成郡王。
对于妻子声嘶力竭的指责,明德侯却不以为然:“一来王妃犯了错牵连了王爷,王爷可未必待她仍旧如初,二来,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些时日,站在河间王背后的世家可不止郑家了。”
郑氏一怔,下意识反驳道:“那又如何?到底郑家是妻族,总比旁人亲近些。”
见她还在计较从龙之功的多与少,明德侯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明白?若是只有郑家,河间王或许还有指望。可如今他收拢了好几家的助力,在陛下眼里,与乱臣贼子何意?他若真能功成,除非……”
郑氏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明德侯见她终于明白了轻重,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诫她一句:“你虽是郑氏女,可如今也是曾家妇,你要记着,为夫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保全大郎和二郎的荣华!”
听他提及两个儿子,原本眸光闪烁不定的郑氏身形一震,目送着他拂袖离开,扶着太师椅慢慢地瘫坐下来。
郑家的筹码已经压了太多在河间王身上,大船难掉头,可曾家不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下竟不知该盼着谁好:若是河间王赢了,或许看在郑家的脸面上会放过曾家,大不了也就坐一坐冷板凳,可若是成郡王赢了,只怕郑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她不由生出希冀来:若是那郑勘答应认祖归宗,郑家或许可以再分出一支来暗中帮助成郡王……先前她瞧不上两头下注的行径,可眼下却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周全的法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趾高气昂决定认回流落在外的庶子的郑康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短短两日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且说郑康顺贵为燕州郑氏宗主,虽只在地方上领着闲散官职,但在燕州地界仍旧是权柄滔天的人物,只比郑家老族长矮上一头罢了。自打他入了京,便有不少人在暗中盯着他,等发现他在庄家门口盘桓了几日却吃了闭门羹,更是惊动了各路人马。
消息一度传进宫闱,连圣人下朝时都特意留下了成郡王,问起究竟来。
成郡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道约莫是事情太突然,郑安没有准备才会如此。
圣人听了觉得没滋味,索性直接下旨召郑安隔日入宫。
旨意一出,庄家也是鸡飞狗跳起来,成郡王似是担心连襟在圣驾跟前失仪牵累王府,连夜派了得力的内使过去,教导郑安入宫奏对的礼仪。
圣上见了郑安,上下打量两眼便颔首:“的确是燕州郑家的孩子。”
他如同一个亲切的长辈,与郑安笑着寒暄两句,才问起他缘何将生父拒之门外,且不等他开口,便先笑眯眯道:“你可不要告诉朕,你是离家时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处……”
陛下的笑容意味深长,郑安敏锐地发现其中的警告意味:陛下厌恶世家不假,可若他一味切割逢迎,逞年少意气抛却孝道,说不得也会被陛下一道厌恶。
他停顿了一刻,才斟酌着开口道:“陛下明鉴。草民不敢忘本,亦知孝道为重。然草民流落在外,幸得庄家收留,活命之恩大于天。庄家待我至诚,许我婚姻,赐我温饱,此恩此情,草民此生难报。如今妻儿在侧,家庭和睦,实不愿因往事再生波澜,辜负庄家厚恩。且郑家乃名门望族,枝繁叶茂,想来并不缺草民一介微末之子承欢膝下。草民唯有恪守本分,尽心侍奉岳家,以报深恩于万一。”
郑安重重地向圣人叩首:“还望陛下宽恕草民的一点私心。”
皇帝坐在上首,微微眯了眯眼睛。
庄家并未对外宣扬过郑安是赘婿,郑康顺以此为耻自然也不会声张,故而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这小子居然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他心里清楚,这郑安是对亲父嫡母心怀怨恨,故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郑家,哪怕此时郑康顺以郑家基业为诱饵,他也并不愿理会。先前他只觉得这小子有骨气,倒不曾想,他竟是个对妻子百依百顺的,一味想做岳家的人……
年迈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爱恨分明,也不是不忠不义之徒,倒是个堪用的。
于是摆大道理敷衍地训诫了他两句,也就把人放出宫了。
没过几日,宫里却下了旨意,拔擢郑家子郑安为锦麟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职。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锦麟卫乃是陛下近两年新设的亲卫,明面上是护佑宫闱,实际上则分走了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权,矛头直指世家。
偏偏陛下用的是荫庇的名义拔擢了郑安,给的却是与世家做对的权力,郑康顺在家里气得半死,旨意来了却还得装作欢天喜地——虽说郑勘这个逆子不肯认祖归宗铁了心要当人家的赘婿,可他算了又算,膝下如今也就这一个男丁,还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若是他与他断了关系,将来百年之后真断了香火可如何是好?
再加上皇帝一副要用郑家的荫庇名额为他们父子居中调和的模样,他也不能跳出来骂皇帝假仁假义,于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旨意下的那一日,周绍也是难得展颜。
自打他从青娆口中听说了郑安的身世时,他便一直想着要如何是好,所幸郑康顺之妻秦氏将这个死穴送到了他们跟前,他才能大胆地去算计天家与郑家。
此一役,陛下得了一把好用的刀,他则为青娆的娘家谋了个好前程,也算是皆大欢喜。
如此,等他与青娆的孩子降生,过得也能更风光肆意些。
思及此,他不由目光柔和将美人揽入怀里,期盼起来:算算日子,他们也快和这个孩子见面了。
风云变幻的朝局中,新的棋局,已然展开。
第146章 生产
时值腊月,岁暮天寒,北风卷着细雪,给成郡王府的亭台楼阁披上了一层素白。
正院“抱病”后,里头伺候的人都鲜少出来行走,王爷亦特意嘱咐了,让女眷们不得踏足正院耽误王妃养病。
曹氏好不容易攀附上了王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是心有不甘,但廉氏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些许内情,只言片语都让她胆战心惊,眼见着府里气氛不好,她也不敢再仗着家世在王爷跟前碍眼,生怕被殃及池鱼。
被罚的方氏见正院这态势,索性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只心里道:这姐妹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体弱,这一位刚得宠不久,竟也固不住。
幸灾乐祸片刻,也觉索然无味——从前她从陈阅姝手里抢恩宠,如今却如明日黄花,丝毫比不上昭阳馆的那一位。
在这种气氛里,成郡王仿佛也看不见宅子里的莺莺燕燕,进了内宅便往昭阳馆去,丝毫不在意青娆产期将近不便伺候他,似是只要待在一处便高兴一般。
值此期间,倒是陈家大夫人借着探望外孙的名义,往正院里跑了三四回。
头一回来时,陈大夫人面含怒气,还想同老王妃与成郡王说道说道,可等走时,便也只能僵直着脸——到底是一桩要命的丑闻,不管陈家是否承认真相,黄承望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那里,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若真要对薄公堂,只怕陈家也讨不到好。
那一日,听闻陈家母女在正院里亦有争吵,碗碟碎裂声不休。
青娆能猜得出几分沈氏的心思:在这位大夫人眼里,自己的幼女从来都是天真可爱,纯洁无辜的,她从不吝于偏宠,也与此有关。
如今却要她相信陈阅微是个为了攀附富贵不择手段对未婚夫痛下杀手的人,这无疑比杀了她还痛苦。
但无论如何,她相信沈氏缓过气来仍旧会护着这个女儿——执念多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
事情也正如她所料,待隔些时日,沈氏再登门时,她又恢复了陈尚书夫人的雍容华贵与威风八面。
含饴弄孙后,她当着老王妃的面将许多物件送去了正院,还对成郡王府由侧妃当家的事表达了不满,话里话外都是庄氏出身低微,不堪大事。
彼时,郑安还未晋官职,细论起来青娆娘家的确不显。
老王妃有心在大局里借陈家的势,但内宅是内宅,她一个超品老封君,万万没有矮沈氏一头的道理,于是笑眯眯地将人顶了回去:“庄氏的确年纪轻,根基浅薄,可到底也是宫里下的懿旨册的侧妃,便是官员瞧见了,也是得按君臣之礼叩拜的,亲家夫人这话,有些不妥了。”
沈氏脸红一阵白一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妃这话,分明是说她以下犯上,暗指她在那婢妾出身的小贱人跟前也只是奴才!
是了,沈氏回去辗转难眠了好几日,最终决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庄氏身上:若不是她狐媚,勾引得主君宠妾灭妻,她的微微何至于被人逼迫到这般田地,清算起旧事来!
在燕居堂没讨到好,沈氏到底也没敢犯忌讳冲到昭阳馆去指手画脚,只是在下人面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了几句。
话传到昭阳馆,孟夏倒是结结实实生了一场气,青娆却不以为意,笑着拍拍婢女的头发:“不过是说嘴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由得她去!你当外头人都当你家主子是菩萨般供起来不成?也只是这两句传到了你们耳朵里罢了。”
她看得开,但心里并不是没有疑窦:在她的印象里,沈氏将陈府满院的姨娘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可并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如今这番作态,是当真没了招数,还是另有盘算?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念头很快便如匆匆而过的日子一般水过无痕。
翻过年,便到了元庆三十五年。
年节里,圣人开始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成郡王的赞赏,又是赐宴,又是领贺,时不时还宣他进宫作陪,俨然是一副最疼爱的小辈的模样,风头一时盛过从前的河间王。
于是等开了印,朝堂的局势风云变幻,不同势力很快又纷纷涌向新的“两王”。
不同于从前的裕亲王,年轻的成郡王并不爱美人与财宝,也并不亲近树大根深的世家,反倒更喜欢提拔有才干有学识的寒门之士。
而河间王,则与几大世家来往密切,在江南等地的学府中贤德名声愈盛。
圣人似乎也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在两王中挑选一位合意的储君,于是将两人身上的官职都免去,以皇子皇孙的名义分别在吏部、兵部观政。
时局逐渐明朗,有所偏向的官员纷纷开始发力,不再忌讳贸然结党被君王猜疑。
饶有趣味的是,从前为河间王鞍前马后的明德侯,这回开始对着成郡王府俯首帖耳,下了郑家的船,引起官员私下里一番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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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二月,昭阳馆里已经提前先将产房布置好了——虽说生产的正日子约莫是在四月,天气大概已经暖和了,但这等事提前或是延后些时日也是有的,府里主子爷看重,年节时就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了老道的嬷嬷,带着人每日烧了炕烘屋子,被褥帐幔也是趁着艳阳天暴晒,将屋里的湿气全熏了走,免得将来产妇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