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来,竟派了这孟氏来“教导”她们。
孟氏是什么身份?面上说得好听,也是宫里赏的人。可实际上不过是舞姬出身,无根无基,没有娘家,不过仗着养着敏姐儿才在府里有了几分体面,在府里好些年了,连个正经诰命都没有。王爷此举,却分明是将她们二人,尤其是她曹氏,压在了孟氏之下!
这让她何其难堪?
廉氏则赶紧起身,恭敬地行礼:“劳烦孟姐姐了。”
孟姨娘心中其实也有些意外王爷的吩咐,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敏姐儿前脚去给王爷请安,后脚王爷便让余善长过来告诉她,晚间由她来教导一番新入府的侍妾,陪着喝上几杯酒。
王爷难得抬举她,她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刺客她端起酒杯,姿态优雅:“来,这第一杯,欢迎二位妹妹入府。以后同在府中伺候王爷,当和睦相处,谨守本分才是。”她语气温和,话中却带着上位者的教导之意。
席间,孟姨娘谈笑风生,将王府各院主子们的脾性喜好、府中规矩禁忌都一一隐晦提起,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曹氏心中憋闷,但对方授命而来,她也不敢违逆,怕转头就被告到了王爷那里——外头人都说孟氏不得宠,可她却生了如此美艳的一张脸,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她甚至怀疑这一位才是王爷心尖上的,否则府里子嗣不丰,怎么就让她一个没生养的姨娘养了个庶长女在膝下?她心里念头纷杂,只好食不知味,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廉氏则始终低眉顺眼,安静聆听。
酒过三巡,孟姨娘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特意走到曹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曹妹妹颜色好,性子也爽利,姐姐瞧着就喜欢。只是啊,这王府不比寻常人家,万事都讲究个规矩体统。妹妹日后还需多学着些,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王爷的恩典才是。”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氏一眼,扶着丫鬟的手,施施然离去,环佩叮当之声渐行渐远。
留下曹氏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廉氏看着她难看的脸色,默默低下了头。
*
国子监下学的钟声悠扬回荡,黄家七郎黄承焕步履匆匆地走出学舍大门。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也沉淀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今日无心与同窗寒暄,径直走向停在街角的自家马车。
“去济世堂。”他吩咐车夫。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黄承焕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思绪却翻腾不息。
母亲黄二夫人自兄长黄承望失踪后,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忧思成疾。尤其近几个月,更是添了心悸眩晕的毛病,需得每隔三日便去济世堂寻那位专治妇人症候的女大夫针灸调理。他身为幼子,学业之余,最大的牵挂便是母亲的身体。
车至济世堂门前停下。
济世堂是京城老字号,来求医问诊的人很多,空气中混杂着煎药的苦涩气息。
黄承焕掀开车帘,扫视了一眼,便静静地等候母亲出来,心中如压了块巨石。
他比谁都清楚,母亲这“老毛病”的根源何在。昔日兄长刚刚失踪疑似身亡时,陈家便急不可耐地要求退亲,母亲不允,陈家便是以他的名声和未来的仕途来威胁全家,母亲只好就范,心里却怀揣着对兄长的内疚,夜夜都难以安梦。
而去岁他本有望考入国子学,临门一脚却被学监以荫庇生过多,“名额缩减”为由刷下,只能入了太学。他心知肚明,这是陈家因当年退亲一事,对他们黄家的打压报复。
明明陈家当日是以他的前程来威胁黄家人,如今却出尔反尔,照样来想尽办法打压他的出头机会。
他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怕她承受不住,只推说是自己学识不够。兄长死后,母亲一直偷偷地翻阅他以前做的文章,时日一久,更认定他是天妒英才而亡,于是很轻易地就信服了这个理由,还反过来劝他要笨鸟先飞。
他面上受教,可这份屈辱和仇恨,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恨陈家的势大欺人,恨陈阅微的薄情寡义,可天道不公,前者如今加官进爵,后者更是一跃而上成为超品的郡王妃,俨然把前尘往事都抛之脑后。心中更是有直觉告诉他:兄长的失踪,必然与陈家脱不了关系。否则,那曾口口声声对兄长情深意重的陈四姑娘,怎会任由家族如此践踏黄家?
这份恨意,成了他悬梁刺股、一心苦读的最大动力,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查明真相,为兄长讨回公道。
正当此时,丫鬟扶着魂不守舍的黄二夫人出来。
黄承焕心中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丫鬟也不知是怎么了,夫人方才走到门口仿佛看见了什么,吓得连方子都抓不住了,她以为是夫人哪里不适,想着七公子应该收到信等在门上了,便急急来禀一声。
黄二夫人却忽地回过神来,抓住面色焦急的黄承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七郎!我……我方才好像瞧见你哥哥了!就在里头!”这样的情形,在过去的两年里她梦到过无数次,是以方才她也以为自己在梦中。
直到听见七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梦!
闻言,黄承焕的表情却僵硬起来。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门口人来人往,果然并无特别熟悉的面孔。
他以为母亲又是思虑过甚,心病又犯了,连忙扶住她,温声安抚:“母亲,您是看花了眼,哥哥他……他早已不在了……您先上车歇息罢……”
“不!我没看错!就是他!七郎,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黄二夫人却死死抓着儿子的手,泪如泉涌,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黄承焕无奈,只得吩咐丫鬟好生照看母亲,自己快步走向医馆门口。他心中虽不信,但见母亲如此笃定,不免也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挤开人群,在医馆门口和里面张望了一圈,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并未看到特别像兄长的人影。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欲回时,医馆内又走出两人。
那熟悉的眉眼……纵然穿着粗布衣衫,纵然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纵然气质与记忆中锦衣玉食的兄长判若两人,但那分明就是他失踪两年、被认定早已身亡的嫡亲兄长——黄承望!
“大哥!”黄承焕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131章 问策
两位新人进府时,正值裕亲王被贬为庶人的旨意下达不久,承运殿内,周绍麾下的几位幕僚难掩兴奋地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得出的结论很一致:裕亲王一系迎来末路,他们也该趁此机会分些好处,好在朝中多安插些自己的心腹。
裕亲王一系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此番雷霆骤降,其党羽岂会甘心引颈就戮?河间王妃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两派势力接下来的倾轧,必将搅动朝堂风云。
对势弱的他们而言,自然是天赐良机。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在穿堂风中摇曳,殿内檀香袅袅,对幕僚们的提议,周绍只是无可无不可,待人皆散去,他揉揉难掩疲惫的眉心,望向案头那封静静躺着的素白信笺。
信笺右下角那枚极淡的墨色鹘鸟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来自那位神秘莫测的鹘首。
周绍虽接受了鹘影司的投效,可与这位神秘的当朝重臣却一向只有书信往来。上一回通信,还是在淮州的时候。
信上内容不多,不过寥寥几笔,却看得周绍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朝中六部数职缺出,王爷意属何人?”
而眼下,六部并没有太多空缺的职位。对方的话,分明是在预言将来的局势——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可他焉能肯定,陛下会坐视不理,由得他们内斗损伤朝廷元气?
他想起淮州之行时窥见的鹘影司冰山一角下的庞然根基。
其耳目之灵通,手段之诡谲,布局之深远,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非一个年轻储君能在帝王眼皮底下悄然培植的势力。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悄然萦绕心间:这耳听八方手眼通天的利器,或许本就是陛下亲手锻造,再郑重交到懿康太子手中的。
这个想法,让周绍下意识难以置信。
陛下……当真会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储君吗?
他忆起父亲老襄王在世时,酒后曾唏嘘感叹:“陛下待元太子,初时亦是捧在手心,可元太子刚及冠观政,陛下便以‘历练’之名,将其心腹调离中枢,安插之人无不是陛下耳目……天家父子,终究难逃猜忌二字。”
父亲口中尊称的元太子,便是顾皇后所出的嫡子,陛下的第一位储君,血统尊贵,地位超然。父亲做过元太子的伴读,陪着太子见证了许多事情,所以他对父亲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对待帝心,他始终慎之又慎。
可如今想来,懿康太子大约是不同的。
记忆中懿康太子执掌鹘影司时,行事并非滴水不漏,可陛下反是纵容与期许。
是因其乃陛下年近不惑方得的幼子,珍若性命?还是因陛下御极数十载,早已倦了那至高处的孤寒,真心实意欲为爱子铺就坦途?这鹘影司,究竟是懿康太子的遗泽,还是……陛下手中从未放松的缰绳?
目光扫过信笺上刚健有力的字迹,周绍心中已有了决断。
若鹘影司真为陛下之刃,他此刻的举荐便是投石问路,是向陛下表明心迹——他周绍,无意结党营私,所谋者,唯江山安稳,君父无恙。
若鹘首另有其主……那必然也是一个他一时难以抗衡的敌人。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三个名字跃然纸上。
此三人,皆非他周绍一系,甚至与王府素无往来,却都是实打实有才干、有风骨却仕途坎坷的能臣。
搁下笔,周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中巍峨宫阙的轮廓,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若他猜得不错,那隐于重重迷雾后的鹘首,他大概已经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也走得正。
*
移步昭阳馆时,天边已缀满碎星。
馆内盈着清甜的果香,烛影摇红,暖意融融。
青娆正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葱白指尖捻着一枚玉棋子,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思。
她只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簪一支素玉簪,豆青色的家常软缎褙子,小腹处微微隆起的弧度在柔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软绵和。
周绍踏入内室,带进一身微凉的夜气。
青娆闻声抬眸,眼中漾起笑意,便要起身相迎。周绍快走两步,轻轻按住她的肩:“不必起身,仔细累着。”他顺势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他拥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看她蹙着眉迟疑着不知道落子在何处,便笑着替她落了一子。
青娆便回头不依,嗔笑间两人目光交缠,情意浓浓,下人们见状纷纷知机退下,周绍带着几分热烈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面颊和唇上。
两人亲近了片刻便唇齿分离——到底怀着身子,再不比从前时候,周绍如今待她,一举一动都像怕碎了玉瓶的小孩子,带着难得的稚气。
青娆看出他心情不错,便问他外头可有什么好事?
周绍倒没想起来新人入府的事,倒是提起今日敏姐儿去给他请安,十分懂事可爱,央他要多给她腹中的弟弟置办些补品,把弟弟养得健健康康的,届时她也去教弟弟写大字。
稚子天真,话语却如暖流淌过周绍心间。他想起白日里鹤哥儿怯生生请安时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晖哥儿被方氏拘在屋里,连面都不大敢露的瑟缩模样,心头微涩。
唯有这未曾谋面便被长姐殷殷期盼的未出世的孩子,以及长女这份纯真的关切,让他真切体味到一丝为人父的熨帖。
青娆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眼波流转间亦是了然。
她柔声道:“是啊,敏姐儿一片赤诚,孟姐姐教得也好。王爷放心,妾身定会好好养着,让这孩子平安康健。”
她倒是有些意外。敏姐儿在她身边时,瞧着全是稚气,原来已经很明白事理了。这番话,七分真情三分聪慧,既显了姐弟情深,又替生母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更在她这个得宠的庶母这里卖了乖。孟氏这姨娘,教养得着实不差。
王爷向往着后宅一片和睦,敏姐儿这番话正中他下怀,想来他也是觉得孟氏做得不错,才给了她脸面,让她替他去教导新入府的侍妾,如此,即便同是没有诰命的侍妾,尊卑也定下了。
她自然听得出敏姐儿话里的机巧,也乐见其成。这深宅内院,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敏姐儿懂得抓住人心,懂得为生母谋划,更懂得对她这个得宠的庶母投桃报李,这份心性,日后未必不是助力。
待两人用罢晚饭,服侍的人纷纷退下,周绍扶着青娆在床榻上重新躺好,自己则侧身半跪在厚厚的绒毯上,俯首将耳朵轻轻贴在她的小腹。
青娆垂眸望着他,心中腹诽:谁又能知晓,在外头威严八面的郡王爷,在她的屋里是这样一副情形。
“孩子今日可闹你了?”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薄软的衣料。
青娆玉指轻插入他浓密的发间,微微仰颈,感受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唇角弯起:“午后倒是乖觉,可方才王爷进来前,才狠狠踢了妾身一脚,淘气得很。”
周绍低笑出声,指尖在她腹上轻轻一点,仿佛在逗弄那未出世的小生命:“听见父王来了,还敢淘气?待你出来,看父王不打你小屁股。”语气是佯装的严厉,眼底却盛满了星辰般的温柔。
青娆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身子轻颤,玉簪松落,鸦青长发如瀑泻下,铺了满枕。
周绍眸色转深,只觉得这样的青娆,比往日更多三分柔媚,忍不住俯身吻住那带笑的唇。
正院,陈阅微听见下人的禀报,指甲将褥子上的金丝绣线都扯得歪斜。
明明新人都进府了,她特意找人去瞧了,曹氏和廉氏的容貌,都能算得上脱俗,可王爷竟然还要歇在庄氏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