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殿内灯烛煌煌,皇后正拉着老王妃的手,笑语晏晏。说到兴头上,还让掌事姑姑开了私库精心挑选出不少东西,暗暗交代她走时莫要忘记带出宫去。
老王妃含笑谢恩,眼角余光却瞥见祝氏仓皇离席的背影,心下掠过一丝疑虑,但面上未露分毫,只与皇后继续叙着家常。
御花园里,月光被重重叠叠的假山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墨般深邃的阴影。山石罅隙间,隐约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和女子压抑的呜咽。
美人发髻松散,单薄的浅碧宫装坠地,露出雪白肩颈上刺目的红痕,裕亲王酒气混杂着情欲的喘息喷在她耳边:“你怕什么?自有本王保着你……”
祝氏一闯进来,便看清了假山洞中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以及丈夫怀中那衣衫不整、面无人色的女子——虽未看清脸,但此情此景已让她理智尽失,双目赤红。
“周璲!你这不知廉耻的混账!”一声尖厉到变调的怒叱响起。她恨自己的丈夫竟然在宫宴中做出这等丑事,祝家在宫里的眼线能发现端倪来报她,那别家的眼线也不会一无所知,他简直是在肆意践踏自己这个正妻的尊严!
嘴上骂得凶,可一看见丈夫怀里那柔弱无骨,听见声音反倒往他怀里缩的女子,她便猛地扑上去,十指如钩,不管不顾地就朝那女子脸上、身上抓挠撕扯:“贱人!狐媚子!竟敢勾引王爷!”
周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酒醒了大半,又惊又怒,连忙去拦:“祝氏!你疯了!快住手!”混乱中,祝氏精心梳理的牡丹髻也被拉扯得歪斜松散,金钗玉钏叮当掉落在地。
假山另一侧,浓密的藤萝阴影下,河间王妃郑氏静静立着,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早先便让人去请巡防的护卫,却不曾想祝氏竟也撞了上来,此刻见火候已到,才慢条斯理地扶着宫女的手,从阴影中款步走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道:“何人在此喧哗?听着似有打斗之声,恐有刺客惊扰圣驾。来人,将这假山围了!仔细搜查,勿要走脱一个可疑之人!”
她话音刚落,早已候在附近的数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动,举着火把迅速上前,瞬间将小小的假山洞围得水泄不通。
跳跃的火光霎时将洞内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裕亲王衣衫凌乱,满面怒容却掩不住心虚;裕亲王妃珠钗斜坠,正被内侍死死拉住,犹自喘着粗气,双目喷火地盯着那缩在角落的女子;而那女子,螓首低垂,身上只胡乱抓了件内里月白的中衣穿着,脖颈处赫然是几道新鲜的血痕……
忽然,方才给郑氏引路的宫女借着火光看清那女子的脸,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呼:“苏宝林?”
郑氏只隐隐听说陛下近来有个宫女出身的新宠,姓苏,已然被册了宝林,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听得宫女的称呼,郑氏脸上那抹运筹帷幄的冷笑瞬间僵住,血色褪尽,瞳孔骤然紧缩。
她原只想让裕亲王夫妇丢个大丑,为日后攻讦添个现成的把柄,万万没想到,周璲色胆包天至此,竟敢在宫禁之内、众目睽睽之下,染指皇帝的枕边人!甚至还不是深宫寥落失宠的后妃,而是近来炙手可热的苏宝林!
这哪里是风流韵事,这是足以丢了性命的滔天大祸!
郑氏只觉得眼前发黑,方才的得意全化作了惊惧。她不仅惹上了大麻烦,更是亲手将这足以震动朝野的丑闻捅到了巡防侍卫面前!陛下丢了颜面,会如何处置她,她简直不敢深想……
*
皇后宫中,一名嬷嬷步履匆匆地趋近皇后身侧,低声急禀了几句。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凤眸深处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而后,她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是雍容得体的微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夜色已深,诸位王妃夫人今日也都乏了。本宫瞧着时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了吧。来人,好生送各位王妃、夫人们出宫。”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殿中众人皆是一怔,但凤令已下,她们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多问,只能一个个恭敬地告退。
老王妃亦是从容谢恩,与青娆一同随着引路的内侍出了大殿。
宫道两侧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幽幽光影,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直到出了宫门,坐上王府的马车,车内只剩下二人,老王妃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来时两人并没有同乘,她也不想看人在她面前拘束或是逢迎,到底都不自在。可儿子将这个宠妾交给了她,如今宫里情形特殊,她倒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了。
左右无事,借着车内琉璃灯盏柔和的光线,老王妃打开皇后赏赐的两只精巧的紫檀木匣。只见一个匣子放的是一些对症她旧疾的药材,另一个则放着几支品相极佳的山参和血燕。
老王妃目光扫过那些明显更适合孕妇滋补的药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她抬头仔细端详了青娆片刻,见对方一脸茫然不解,不由微微一笑,亲手将匣子推到青娆面前:“娘娘仁厚,特意赏你的。收着吧,好好将养身子。”
青娆受宠若惊。
一来是她没想到老王妃愿意与她共乘一车,二来则是不敢置信娘娘会赏她东西,方才在殿上,娘娘似乎并没有怎么正眼瞧她。但上一回进宫,娘娘对她却的确有些特殊。
见老王妃对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几分,青娆便大着胆子将上回的情形说与老王妃听,一脸的疑惑不解:“妾还是不明白其中缘故,也不知娘娘待妾这份特殊,对府里是好是坏?”
闻言,老王妃笑了起来。
明明是自己有惑,怕她不理会她,倒是会拿全府当噱头吸引她的注意。不过,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种话,至少证明她不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宠妾,是有几分见识和聪明的,倒也怪不得绍儿喜欢她。
老王妃看着青娆清丽中带着几分温婉的眉眼,轻叹着笑了:“你这孩子,生了一副有福气的面相。方才在殿中,我瞧着你低头抿茶的模样,恍惚间竟似看到了当年姜太夫人的神韵……”
她嫁进宫里早,曾经见过皇后娘娘的母亲姜太夫人,如今细想来,庄氏倒是和姜太夫人生得有几分仿佛。皇后娘娘年纪大了,恐怕也愈发心软,才做了这往日不会做的事,由得自己性子来了。
青娆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顾皇后之母便出身姜家,能担得起老王妃一句姜太夫人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人人说她出身卑贱,可她的面孔,竟和那位尊贵的夫人相似,又借此得了国母几分瞩目,当真是世事无常。
老王妃却在担忧周绍。
方才那情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是宫里出事了,皇后娘娘心善,不让她们卷进去,立刻就派人将她们送出了宫,可前殿那头,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见周绍的身影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快步走出宫门。他面色沉凝如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肃然,对上母亲与青娆担忧的目光,他只是微微摇头,便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车外独行。
车轮辘辘转动,彻底远离了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他才将缰绳递给随从,亦上了马车,查看母亲和青娆是否受了惊吓。
老王妃连忙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赶车的人都是王府几十年的老人了,周绍也不再避讳,便将来龙去脉说给二人听。
“……陛下正拉着儿子,细问淮州吏治整饬的详情,龙颜大悦。御前侍卫统领面色铁青地进来禀报,说御花园假山处抓获裕亲王与人私会,裕亲王妃也在场,正闹着,三人已被当场拿下。陛下当时脸色就变了,命儿子即刻出宫。”周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儿子退下时,路过临湖的游廊,借着连成一片的灯笼,瞧见侍卫们押解的……分明是裕亲王叔,还有……那位今日在殿上为陛下奉酒的苏宝林!”
老王妃饶是历经风浪,闻言也惊得险些失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即便只是个小小宝林,也是在众臣面前露过脸的!他这是将天子的脸面生生踩在脚下践踏啊!”老王妃摇了摇头,“这次,恐怕连先太后的情面都不好用了。好在知情人应该不多,陛下罚过,应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周绍眸色深沉如夜,丝毫没有因昔日政敌犯错而雀跃的意思:“母亲此言差矣。此事……恐怕捂不住了。御前侍卫押解时,好似并未刻意遮挡避人。儿子能瞧见,难保没有其他尚未离宫、眼尖心细之人也能窥见端倪。”
他甚至心里隐隐有个疑影:侍卫们如此纰漏,究竟是无心,还是陛下授意?
若是后者……他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低声道:“若陛下是故意让儿子瞧见的,是否是在敲打儿子?”
——瞧,连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嫡子,朕都可以毫不留情地置他于死地。
今夜,本该是他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可这一瞬,周绍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了。
听得这诛心之言,老王妃也是面色一变。淮州事成,一路上歌功颂德的百姓不在少数,若是陛下有意给他们颜面也就罢了,若并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会不会对他们起了疑心?
这想法着实让人心底发寒,可老王妃不忍让本来意气风发的幼子兔死狐悲,她想了想,声音压得极低:“也不尽然,即便是陛下做的,说不定,是为了一个早年的疑心。”
周绍抬起眉,一脸不解。
既然已经说出口,老王妃也就不再遮掩:“懿康太子先头那位太子走的时候,你父王和我还住在宫里,当时宫里有过传闻,说,那太子是被当时的裕亲王害了……”
昔年,襄王爷曾是那位先太子的伴读,交情甚笃,比起周绍和懿康太子之间半君半友的关系还要亲近的多。老王妃能知道这种秘辛,的确不足为奇。
周绍愕然,他觉得太过荒谬,可想起今日的裕亲王胆大包天到在宫里私会宫妃,又觉得似乎也说得通。父子俩,大概都是同样地目无天子……
……
“目无天子,自食恶果。”皇后站在案桌前,看着写下的几个大字,眼神一片冰冷。
当年的事,她其实并没有证据。但她做了先太后那么多年的儿媳,最了解她护短的秉性。若不是老裕亲王当真做错了事,她不会急着在后面帮他把一切谎都圆上。
尽善尽美,反倒成了最拙劣的表演。
她恨过,恨不得当场冲进慈寿宫杀了那只知道偏心小儿子的老虔婆,可陛下太努力了,他怕她想不开,便一次次地劝解他自己,也劝解她,道此事必然与太后和裕亲王无关。
转头,他就策划了裕亲王谋反的事,逼得太后不得不看着小儿子死在他前头,一夜之间就病了。
真是狠辣的男人,可却让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可惜天并不庇佑他们,她辛苦保全的懿康太子,到底也没能接过这个大位便夭折了。她和陛下的寿命大概也快走到尽头了,可哪怕到最后,他们也不愿意留下狼藉的江山给后人,唯一小小的任性,便是无视太后临终前最后的恳求,把她这位疼得如珠如宝的孙子也彻底断了荣华富贵的指望了。
他们杀了她的儿子,还想夺她和陛下的江山?
做梦!
没送他直接下去见太后,已经是她这个儿媳妇的宽容孝顺了。
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她想:明日,她要去把这幅好字烧给太后娘娘才是。反正,看如今皇家的模样,便知道她在地底下大概一点都没庇佑另一个儿子。
第125章 “王爷有令,府门自今……
承运殿前,胡雪松伸着脖子,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觑见王府的车驾在不远处缓缓停稳。他眼尖,瞧见车帘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被王爷亲自搀扶下来先下了车,应就是老襄王妃。紧接着,许久未见依然光彩照人的庄夫人也搭着王爷的手下来了。
他心头一跳,也没想着再进偏殿给大公子禀一声,便猫着腰匆匆溜走。
天色昏暗,他并没有注意到,昔日身形纤细苗条的庄夫人身上的诰命服似乎都小了一圈,小腹也微微隆起。
回了正院,穿过庭院里开得稀稀落落的秋菊,轻手轻脚入了屋内。
室内药香弥漫,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病容恹恹,一双眼睛正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往常这时候,她都该歇下了,可今日,想着她的夫君正带着旁的女子在宫宴上春风得意,尽享荣光,她就难以安寝。
“娘娘,”胡雪松压低嗓子,语速飞快,“老王妃、王爷与庄夫人一并到了,是……同乘一架马车进的内院。”
陈阅微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同乘一车?从前老王妃的家信上,对她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和教导,她原以为这位历经风霜的宗室长辈,会看不惯儿子如此宠妾灭妻,会为她这个正经儿媳主持公道。
可如今……连老王妃也这般嫡庶不分,由得那狐媚子登堂入室,同乘同坐?一股被所有人背叛的屈辱和愤懑,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胞姐,让自己前世羡慕嫉妒了一辈子的女子。昔日,方氏在英国公府里头作威作福,是不是也全然是这位婆母的手笔?
“熄了烛火!”她冷笑一声,“都熄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喝了安神汤药,已然歇下了。”她心里清楚,直到此刻承运殿里还没有任何人来求见她,显然,王爷今夜还是会歇在那狐媚子那里,她不必自讨没趣,更不必谄媚不值得敬重的长辈。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连忙吹熄了内室与外间的大部分的灯烛,只留了角落里一盏光线微弱的宫灯,供值夜的婢女用,正院霎时陷入一片昏沉死寂,唯有窗外秋虫在凉风中瑟瑟悲鸣。
*
承运殿偏殿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鹤哥儿被舟车劳顿累得小脑袋一点一点,伏在老王妃肩头勉强答完几句话,已然昏昏欲睡。老王妃摸摸孙儿困倦的小脸,心疼得紧。
“罢了,”她对侍立的奶娘和丫鬟道,“哥儿困成这样,就别折腾了。今晚就让他在这偏殿歇下,东西明日再慢慢收拾,届时挪到宁安堂去。”至于今夜,她也陪着哥儿歇在此处就是。
到底还不放心,又细细问起:“哥儿回来以后可有水土不服?晚间用了多少东西?夜里需得警醒些,他身子弱,最怕受凉反复。”她事无巨细地询问着进府以来的事情。
奶娘便道哥儿一切尚好,在车上时原本就用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回府后又用了小半碗燕窝羹,未见有什么不适,明日可请府中医官再来给哥儿请平安脉。
她顿了顿,觑着老王妃的脸色,“正院那边,派了内使胡公公过来,说是王妃娘娘病中不便,让送了几样小玩物和几匹料子添置衣物,道是娘娘的心意。”
老王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陈氏染病是实情,她已知晓,但孙儿初归,她这个嫡母兼姨母最是亲近不过,只遣个内使送点东西,这礼数未免太简慢了些,显得生分。
她心中刚生出一丝不快,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觑准时机,怯生生地插话道:“听府里的姐姐说,王妃娘娘自打听闻王爷在淮州‘重伤不治’的风言风语,忧心如焚,日夜以泪洗面,生生急出了大病,至今汤药未断,人都瘦脱了形。方才还有人来禀,道王妃今日听闻王爷平安,心气儿一松,服了安神药早早歇下了,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这番话让老王妃神色稍霁。
身为正妃,能为夫君忧思成疾,这份忠贞深情倒是难得。
她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叹道:“也是个痴心的孩子,难为她了。既如此,让她好生将养吧。”
她起身,最后替鹤哥儿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了奶娘丫鬟几句,才扶着嬷嬷的手,去了承运殿另外一个偏殿歇下。
老王妃身影消失在门外,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奶娘立时收了方才那副恭敬温顺的模样,冷冷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那个插话的丫鬟一眼。
她是原是先王妃陈阅姝精挑细选的人,时日一长,对那位早逝的旧主未必有多少刻骨忠心,但鹤哥儿却早已被她视作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他的利益前程最是在乎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