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鹤哥儿
暮色四合,燕居堂内鎏金烛台上火光轻摇,映在老王妃半明半暗的面庞上。
窗外,秋虫在渐凉的夜风中低鸣,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老王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穗子,垂眸深思:幼子从襄州出发前,曾言要接他们去京中住些日子,她原本只是随口答应,打算上京瞧瞧他府邸光景,顺带看看新娶的媳妇小陈氏是否持家有道便回来。
毕竟,陈氏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那孩子直到临死前,只怕心里都还怨着她。是以小陈氏进门后,她便打定主意,不欲多插手幼子府上的事,免得他们夫妻失和,又成一对怨偶。
可谁知,庄氏竟然有孕了。
“姐姐,祖母可安歇了?”一个带着童稚、略显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
老王妃紧锁的眉心瞬间舒展开来,连忙道:“是不是鹤哥儿?快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线,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一件略厚的杏色缎子衣裳笑着走进来,正是周绍的嫡长子,周鹤来了。
鹤哥儿如今已经快五岁了,可身形一瞧比同龄孩子要单薄些,脸色带着久居室内养出来的白皙,一看便知有不足之症。
他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一个头,声音糯糯地:“孙儿给祖母问安。”
老王妃哪里真让他跪着,未等他叩首完毕,便已倾身向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搂到身边暖榻上坐下。
原先鹤哥儿就睡在她屋里,也不知是听那个长嘴长舌的说了什么,便闹着说自己是男子汉,不能再住在祖母的碧纱橱里。她哄了劝了,这孩子就是不听,她便只好点了头,挑了丫鬟嬷嬷,把她院里的后罩房收拾出来给他住。
老王妃其实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出身好,对子孙也一向大方,大房的那些孩子,尤其是庶出的那些,都想往她跟前凑。鹤哥儿若是一直住在她屋里,她眼里不免只看得到鹤哥儿,便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
这些个小心思瞒不过她的眼睛,可庶出的孙子也是她的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是老大没有什么大本事,将来想支应门庭还得靠好好教养儿子,故而她心里虽偏着鹤哥儿,明面上却不好说甚么。
说到底,鹤哥儿还是吃了寄人篱下的亏,纵然嚼用的银子不是从襄王府里出的,可人在此处,还是不免受限。
老王妃叹了口气,用自己的热手包裹住鹤哥儿微凉的小手,又拉过一张厚实的锦将他裹住,故意板着脸道:“都这个时辰了,嬷嬷竟然放你过来?”
她知道鹤哥儿心善,否则先前换屋子哪一桩事,她至少要发落几个不懂事的仆役敲山震虎,这孩子却什么都不肯说,她怕吓着他,便也难得慈悲地放过了那些人。
鹤哥儿依偎在老王妃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佛手香和药香混合的熟悉味道,紧绷的小肩膀明显松弛下来,才细声细气地答道:“嬷嬷再可怕,我也是主子,嬷嬷自然要听我的。”
祖孙俩相伴这两年,早也有些默契,鹤哥儿也明白祖母希望听到什么——她怜悯自己,却盼着自己能性子强硬些,哪怕跋扈些,也不要紧,这样才不会被下人奴大欺主。
果然,听到这话,祖母脸上的笑意浓了些,只点点他的鼻子:“你如今倒出息了!”
鹤哥儿就嘻嘻地笑,又抱着祖母的手臂,问:“祖母可喝药了?”
老王妃斜睨他一眼,不答。
鹤哥儿就噘着嘴,满脸地不乐意:“祖母这么大人了,还不好好喝药,这样怎么能赶紧好起来?祖母不以身作则,那孙儿日后也不喝药了!”
老王妃捏捏他的脸蛋,哼了一声:“臭小子。”却到底喊了丫鬟进来,将灶上温了好几遍的药拿过来,蹙着眉一饮而尽。
鹤哥儿就在一边拊掌,称赞道:“祖母真厉害!”
淮州城不明不白的消息传过来,她便气急攻心晕了一回,后头也是躺在榻上好几日不想动弹。那一回可把鹤哥儿吓坏了,她睡梦中还听到这孩子在她榻边哭,定是想起陈阅姝走之前,便是一日一日地缠绵病榻,最后撒手人寰。
这对母子可真是将她拿捏死了,一个明明恨她,临死之前还要托孤于她这个老人家,好像她是什么可敬的长辈;一个年纪这样小,就小大人般地记挂着她有没有吃药……
她心中一片酸软,低头看着这孩子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垂下,又长又卷,和他那早逝的生母很是相似,不由抬手轻轻抚摸着头顶柔软的发旋,如同以往千百次那样,“你放心,祖母身子好着呢,说不定还能看着你娶亲生孩子呢。”
宽慰了孙子一句,她的心思彻底定了下来。
“鹤哥儿,后日你爹爹回京时,咱们一起去京城,好不好?”
鹤哥儿猛地睁大了眼睛,小脸上霎时有了光彩:“咱们也要去京城?”
对于京城那个家,他只收到过父亲和姨母的家书,但长得什么样子,他却一点都不知晓。父亲和几个兄弟姐妹都生活在京城,他却独自一人养在祖母身边,虽说是因他体弱的缘故,可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失落。
祖母这里再好,究竟襄王府不是他的家。
“当然!”老王妃肯定地点头,笑着用指腹抚了抚他因激动而微润的眼角,“咱们把哥儿的衣衫书本、小玩意儿都带上,满满装上两大车,去了那儿,也能常常见着你爹爹和你姐姐、弟弟了。”
想起从前很照顾自己的长姐敏姐儿,鹤哥儿用力地点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嗯!祖母和我一起回京城的家!”
……
周绍与青娆在襄州城小住两日,一则让青娆稍作休整,二则给老王妃留下收拾行装的时间。
启程那日,秋高气爽,天蓝如洗,襄州城外官道上,车驾辚辚,旌旗招展,护卫森严,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向北。
青娆坐在宽大平稳的朱轮华盖车内,听丹烟在她耳边轻声禀报:“听人说,老王妃给鹤公子收拾了好些东西,四季衣物、惯用器物、书籍玩物、熏香药材,零零总总装了有两大车呢。”
她透过半卷的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老王妃的心思不难猜测。
她腹中这个孩子,若是男孩,时日一久,只怕会彻底分薄了周绍对长子的那点关注和怜惜。鹤哥儿体弱,争不了继承人的位置,但若是失去父亲的怜惜,只怕连闲散富贵的公爵都难做。
这份祖孙情深,倒也令人动容。
只是……
青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尚未显怀的小腹,眸光微敛。
老王妃将照料鹤哥儿的希望寄托在正院那位“嫡亲姨母”身上,只怕……终归是要失望了。
*
一行人过了襄州地界,北行渐深,秋意愈浓。
比这秋色更快一步席卷而来的,是沿途驿站、城镇间骤然喧嚣起来的议论。
皇帝陛下刻意压下的关于淮州之行的种种细节,此刻忽然在坊间大肆流传开来。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热议着成郡王周绍如何深入虎穴,如何收集铁证,又如何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一举瓦解了盘踞淮州百年的夏氏豪族等种种之事。
那场淮州城内惊心动魄的夜火,夏家二房临阵倒戈、献城归降的戏剧性转折,以及成郡王“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都被渲染得绘声绘色,令人心潮起伏。
周绍过路时也听了一耳朵,他眉头微蹙,却拿不准是不是陛下的主意,便想着待回京后立时同陛下禀告,免得中了什么人的圈套。
鹤哥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想缠着周绍同他讲,又有些不敢,拧巴了几日,悄悄在用饭时和青娆挤到了一块儿,小声打听。
他年纪小,却也记得庄夫人是他母亲屋里出来的丫鬟,和他从前也见过许多回,只是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一直很戒备庄夫人,他不想惹她们烦恼,无事便不会寻到对方门上。但这一回……的确是正事啊!
青娆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可爱,便将周绍描述得愈发英武,好满足孩子的幻想。鹤哥儿果然很是满意,一路上都用一双盛满星子的眼睛看着周绍。
周绍被看得满身不自在,板着脸装得一身正气,待瞧见了两人用饭时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背地里悄悄捏着她的脸嗔怒:“你倒是愈发会编排本王!”心里却是高兴的。
鹤哥儿性子本就内敛,从前元娘在时,他除了和敏姐儿亲近些,与其他人都不怎么多言。如今元娘不在了,青娆又在他心里是头一份儿的,二人能和睦相处,他看在眼里当真是高兴。
青娆何尝不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不过也是想让他高兴罢了。但这也仅限于府外,若是回了府,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鹤哥儿又生来体弱见风就倒,两人再多联系,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别人的算计。
也就是如今陈阅微的手伸不到这里,她才无视了鹤哥儿身边那些戒备的眼神,让父子俩心里都松快松快。
车驾行至京畿,已能隐隐望见巍峨城墙时,宫中内侍省派出的使者早已候在城门外多时。
“奴才叩见襄王妃、成郡王!”内侍笑容满面,恭敬行礼,“陛下口谕:成郡王周绍,淮州之行,劳苦功高。特赐即刻入宫,御宴已备,为郡王接风洗尘!”
第122章 争锋
得了旨意,周绍目中闪过难掩的惊喜。
一回京便得此殊遇,在宗室里头也是头一份。他立刻接了旨,转头与老王妃商量:“娘,皇后娘娘也许久不见您了,前些时日还念叨着您呢。”
舟车劳顿,老王妃实然有些疲乏,可这等事是幼子的大好事,她总不能扫了天家的颜面,拖累儿子,便笑道:“也是该去给娘娘请个安了。”
论辈分,她是皇后的侄媳妇,这些年来虽然远在襄州,可宫里也时常赏东西过去,她心里也是很敬重帝后的。
只是,老王妃看着身旁因自打进了城门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的鹤哥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宫宴规矩大,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骤然见那等场面怕是不妥。不如先着人送他回府安置,也免得他在宴上拘束不适。”
她顿了顿,看向周绍身侧的青娆,“庄氏如今也该多保重身子,不若便让他们一道回府去。”
一路上,鹤哥儿对庄氏隐隐的亲近她是看在眼里的,但庄氏从没有以此来刻意讨好她,故而她对幼子这个得宠的妾室如今也有几分改观。
周绍略一沉吟,却只应了半句:“鹤哥儿身子弱,的确不宜贸然进宫。余善长,你亲自带人护送大公子回府,先在承运殿偏殿由奶娘和丫鬟们照顾着,其余的等我们回府再说。”
又笑着对母亲解释道:“这回淮州之行,庄氏也去了,我只怕娘娘会有话要问,还是让她进宫去才好。幸而今日只是家宴,不需三跪九叩的。只是她情形特殊,不免要托母亲多照拂。”
老王妃目中闪过一抹诧异。
她没想到,幼子竟然防备小陈氏到了如此地步,不仅不让鹤哥儿住到正院里,也不放心庄氏一个人待在府里。
她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可幼子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便也只淡笑着帮他圆了话:“你想得周到,你媳妇如今还在病中,的确不宜太操劳。”先前,京中的家书已经传到了他们手中,听闻陈阅微在得知坊间谣言后便病倒了,近来虽有些好转,但还在将养,故而此次的庆功宴,她是无缘参加了。
一旁的青娆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王爷刻意庇护这一回,只怕老王妃对她的印象又要更差一些了。
但周绍的心意她明白,她自然也不会故作识大体地驳了他的意思:一去数月,府里是什么情形还真不好说,且陈阅微如今还不知道她有孕的事,一旦知道,只怕又要闹出风波来。
很快,鹤哥儿被小心抱上另一辆马车,在余善长和一队王府亲卫的护送下,先行回了成郡王府。
而周绍则与老王妃、青娆一同朝着巍峨的宫门而去,后头自有王府的人追上马车,将他们的诰命服送上。
*
成郡王府,正院内室。
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听着大丫鬟红湘叙说陛下在宫中为王爷设宴接风洗尘的消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苍白的面颊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这些时日,京中说甚么的都有,她都不知道该信那句。故而哪怕有老王妃的家书为证,她也不敢全信周绍还活着。今日,陛下这一道旨意才叫她全然信了。
“回来了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好……”她喃喃道,紧绷了多日的心弦骤然放松,竟带来一阵眩晕。
连日来的忧惧交加,是真的将她吓病了,身子虚乏得厉害,此刻心神一松,那股支撑着她的劲儿便散了,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连坐起身都觉费力。
“可惜娘娘病着,这回不能和王爷一起进宫了,实在是憾事。”红湘轻叹了一口气。
闻言,陈阅微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叫红湘拿来铜镜,望着镜中自己憔悴不堪的容颜,又索然无味地放下。这般形容,如何去赴那等隆重的宫宴?只怕连宫门前的丹陛都走不完,便要失仪于人前,徒惹笑话,更可能触怒龙颜。
不多时,胡雪松也从外面进来,隔着屏风禀报道:“娘娘,大公子被王爷先行送回府了,应是不参加宫宴了。”
陈阅微一听,眉头微微拢起,表情有些不耐烦:“我记得正院的屋子不是放了嫁妆,便是分给了底下的人住,应是没有屋子了?”
胡雪松忙道:“承运殿早前已经收拾好了,余善长道王爷吩咐,先让大公子在偏殿歇歇脚,其余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陈阅微自己病着,压根没心思去体会里头的玄机,闻言反倒觉得王爷是体恤她病着,才不将这麻烦丢给她,便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人都下去,胡雪松才在廊角喊住了红湘:“姐姐,你说咱们娘娘是大公子的嫡亲姨母,王爷怎么不让大公子住进正院来?”
他眼睛灵活,一瞧见余善长脸上隐隐的讥诮便明白这对他们正院不是什么好事,偏生王妃还毫无察觉,没往深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