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他就是来抓她的。
姚宝樱绷起全身精神,手撑在桌上,那口包子几乎咽不下去。她环视四方环境,张文澜则神色恹恹地坐在了灌肺铺的摊桌前,小口地舀着他那碗粥喝。
咦?
他始终没抬头,也始终没看过来一眼。
……难道,是她误会了?是她想多了?
还是,他终于想清楚二人不合适,不纠缠这段孽缘了?
姚宝樱紧张兮兮了一会儿,发现什么也没发生。她便一边吃自己的包子,一边做准备随时逃跑,一边盯梢隔壁的敌人。
盯梢着盯梢着……姚宝樱发起了呆。
他是那种打扮得很漂亮的好看。
那种精心梳理自己毛发的狐狸,那种临水自照顾影自怜的山鬼。
不着官服、不吓唬人的张二郎,眼是眼,嘴是嘴,明明昳丽,却还有男儿郎的英气。就连他这副寡然无味的吃饭姿势,姚宝樱都看出了一腔端着架子的优雅来。
姚宝樱眼珠子一会儿溜过去一下,再慢吞吞地溜回来。
她看出他精神确实不好,日头还没出来呢,他吃了这么点儿东西,就开始出薄汗了。而一出汗,他便停了箸子,不打算吃下去了。
姚宝樱撇嘴。
好浪费。
她听到浪费的张二郎要长青提着食盒,把饭菜送回去,给他夫人吃。
姚宝樱手中捏着的包子皮都要干了:……他哪来的夫人啊?
他夫人不是……跑了嘛?
姚宝樱心虚地低下头,听到脚步声远去。那个冤家离开,竟然真的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姚宝樱想一想,慢吞吞地在桌上丢下几个铜板后,挪到隔壁的早市餐铺。
她听到小二正和新的客有说有笑:“你们听到了吧?张大人来我家吃饭呢,张大人还给夫人带饭。可见市坊间的流言是假的,张二夫人好端端地在府中待着,哪有什么真假一说?”
这小二下结论:“我看,就是那些政敌们攻击张大人的流言。”
姚宝樱在旁慢慢道:“不一定吧。张大人去上朝,也不经过鬼市呀。州桥早市街彻夜亮烛,饭菜比这边更多,品相更好呢。张大人就算改了口味,不在家中吃早膳,他干嘛不去州市吃,来鬼市吃呢?”
小二梗着脖子:“我家卖早食卖了十年了!张大人一定是听说我家做的饭干净又美味,才照顾我生意的。不然你说他为什么大老远绕路?”
姚宝樱目光躲闪。
她狐疑:“你家早食真这么好吃?”
小二立刻开始吹嘘。
姚宝樱耐心地听他说半天,桑娘气喘吁吁跑过来:“坊主,你怎么还在这边呢?咱们今日约的常大哥,最讨厌人迟到。”
小二直了眼睛:坊、坊、坊主?是鬼市最近传闻很多的坊主吗?
姚宝樱仍要他把早膳打包起来。小二晕头转向照做后,姚宝樱提着一盒早膳,和桑娘一道去见自己的客人。
她正要品尝一下这份让张文澜千里迢迢来鬼市吃的早膳,桑娘在旁见她揭开食盒盖,不禁若有所思:“说起来,坊主是突然爱吃馉饳和豆粥了吗?我以为坊主是江南人,吃不惯北方这些面食的。”
姚宝樱抓住重点:“为何说我突然爱吃?”
桑娘望向她,笑道:“方才,有一个小厮送给我一个食盒,说里面的饭菜是给坊主的。我看了一下,正是馉饳和豆粥。只是因为我们着急出门,我想坊主可能是吃不完、给弟兄们留的,才没有多说什么。”
姚宝樱抿唇。
……他还说他不是为了她特意绕路的?
他都知道她在哪里,还说不是要抓她?
哎,好烦。
好讨厌。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姚宝樱脸颊微热,别扭地低头,半晌憋出一句:“我吃饱了,我不吃了。”
桑娘:“果真如此,那便是给弟兄们带的。那坊主手里这份……”
一早上拥有三份早膳的姚宝樱木着脸,把食盒递过去,分给大家。
--
从这一日起,姚宝樱便几乎每日都有机会在鬼市看到张文澜。
他总是穿着常服,像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郎君。他一丝不苟地淡着脸,在鬼市闲逛,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是买东西。
姚宝樱没找到其中规律,她只看出他一日衣服换三次,他的身体在一日日好转。
好吧,好吧。
他非要在鬼市晃,很可能是职务需求。毕竟,她听说他现在兼任开封府少尹,管制鬼市治安,很可能还要抓她。她要小心翼翼绕路走,不要招惹他。
反正,她十分忙。
嗯,她最近让赵舜留意霍丘使臣云野
,和消失的高二娘子高善慈的消息。她自己决定,她要找机会见一趟陈五郎陈书虞,将上次关于高善慈的没说完的话聊完。
姚宝樱尝试着给陈府递消息,没料到陈书虞这么好说话,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将地方约在了御街与汴河交汇的州桥之南,遇仙楼。
这是陈书虞挑的酒楼,姚宝樱自然客随主便。
黄昏时,姚宝樱穿过一楼留给散客的门床马道,和小二耐心讲着她要去楼上的阁子里与人谈事。那小二不信任地看着姚宝樱这一身轻便短衫的打扮,暗暗怀疑她吃不起饭菜。
姚宝樱无语,好一阵子与人纠缠。
旁边陡有樱桃花香飘过她鼻端。
是了,她如今已经知道那是樱桃花香了。
伴着郎君一声:“借过。”
姚宝樱僵站着,后背麻麻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眼前有红绯色的官袍与她擦肩,她立在楼梯口,那人正要上楼。捧高踩地的店小二立刻推开姚宝樱,热情地招呼人:“张大人,你来了,几位大人已经在阁子里等候了。大人要点琵琶弹唱吗?”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说:“不用。”
她抬头,他俯眼,烛火猛晃。
那一眼幽幽静静,如寒夜中骤然惊梦的凉风。
身着官服的俊美青年立在楼梯转角处,浓烈的黄昏澄光从侧方窗口照入,落在他绯袍上。他琥珀色与金橙色交辉的眼睛勾着眼尾,硬生生在他眼底托出一派金橙色的潋滟流波来。
姚宝樱听到脑海中的夜风,吹得人遍体清明,肌肤滚热。
他似乎也察觉到异常,停顿了一下,才如常地收回目光,在小二的疑惑中,被领上了楼。那尾胭脂绯色官服,消失在了姚宝樱的视野中。
姚宝樱呆呆地站在人流纷杂的楼梯口,一会儿,领路小二下楼了,看到她,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小娘子与人约好了阁子,对吧?不好意思,入夜酒店生意太多,小人难免招待不周……”
狗眼看人低的人,怎么上楼下楼一趟,嘴脸就换了?
是不是张文澜……
少女低下的睫毛,轻轻颤一下。
她心口的小人,在心间蜷缩瑟缩了一下。方才那堪称烟花炸裂一样绚烂的眼波,让她在接下来上楼的一路上都魂不守舍,宛如做梦。
直到阁子竹帘掀开,陈五郎那张清隽的笑脸浮在姚宝樱眼皮下:“姚女侠,我点了他们家有名的三脆羹、莲花鸭签,你快来尝一尝。”
知晓彼此身份,陈书虞自然不再怀疑什么真假高二娘子了。
--
姚宝樱入座的时候,数阁之错,进阁子的张文澜忽而别脸,轻轻撇了下嘴。
--
姚宝樱关上竹帘,小心观察外间人听不到里面人的说话,她才揉着脸,怅然无比地坐下。
姚宝樱神秘而紧张,怅然叹:“我刚才看到了张二郎。”
陈书虞愣一下,露出点儿不喜神色,但还是说:“正常吧。遇仙楼临河观景位置绝佳,酒楼大厨又以宫廷菜仿制出名,这里经常招待休沐的官员。他们那些文臣就喜欢这种风雅的名头,动不动来这里。”
姚宝樱喃喃:“所以说,约在这里的人,不是刻意啊?”
陈书虞红了下脸。
咳咳,怎能说,他不是刻意呢?
临窗赏汴河夜景,红袖添香佳人作伴,怎就不是刻意呢?
这处阁子这样难订,他要不是仗着自己姐姐是皇后娘娘的关系……陈书虞刷一下张开扇子,强撑体面:“一般吧。这有什么好刻意的?”
姚宝樱盯着他。
他盯着姚宝樱。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姚宝樱心中慢慢想,陈家好像是皇亲国戚哎。
这样的大贵族,家世不比张家差。她现在是丢了张家,不敢捡张家这层关系了,那么和陈家交好,似乎也是个不错选择哎。
而且,陈家好像是武臣吧?武臣是不是和他们江湖人,打交道更容易些?
她通过陈家,能更好地观察朝堂和皇帝。皇帝也能通过陈家,与现在的江湖接触。
这样一想,姚宝樱便殷勤地为陈书虞倒酒。
陈书虞美滋滋,欢喜接受。
二人各怀鬼胎间,姚宝樱便半真半假说起自己来到汴京的糟糕遭遇,自己如何艰辛,如何丢了高二娘子。
陈书虞拍桌:“我就知道,是张二郎把你关在张家的。你这一月来,受苦了……”
姚宝樱眨一眨眼。
她别开目光,把话题往回拐:“当初我见到高二娘子,便觉得她看起来很不开心。她在汴京没什么朋友吧……”
陈书虞:“正如娘子你在汴京也没有什么朋友。你初来乍到,就落入虎穴……”
姚宝樱继续努力:“高二娘子是不是和非汴京人交情很好呢?比如霍丘使臣什么的。那些霍丘使臣人高马大,他们如果要藏人,不知道会藏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