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冷不丁看到张漠所靠坐的躺椅旁墙壁角,立着一把长刀。她本就学的是刀,边打边退间,姚宝樱到墙下拔刀而起,朝外一横,将身前的一众侍卫激得向后退了数步。
姚宝樱翻墙而上。
她听到张文澜的命令如影相随:“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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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全是张文澜派来捉拿姚宝樱的人手。
姚宝樱暗自心惊,她知道张文澜当了家主后,对张家的掌控力非昔日可比。然如今他调用张宅所有侍卫,来捉拿她一人,仍让姚宝樱不可思议。
张漠就那般让他受刺激吗?
二人既然已经撕破脸,姚宝樱便想干脆趁此机会,逃离张宅再说。张漠“子夜刀”的身份,可以再想办法……
姚宝樱在逃跑中,发现自己逃往任何一个熟悉的院门口,都有侍卫将她打回去。大多方向都被人截断,只有一个方向,给了姚宝樱机会——
南苑,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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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进入这个自己从没来过的禁园。
她做好侍卫们追来、自己在院中和他们搏杀的准备。但是她一进到此院,便脚下一顿,如坠梦端。
院中湖绕一圈,木桥通向湖中。湖水四方,环着整个院子,植满了红色的树。
红果灼灼,如霞如胭,铺陈漫天。
是樱桃树。
一整个院子、遮天蔽日、艳艳生红果、花飞长天的樱桃树。
“樱桃宴”上不见短缺的樱桃,有了缘由。
而一进入南苑,身后那些侍卫,像是全部得了禁令,不上前一步。只有姚宝樱提着那把从张漠墙下借来的刀,恍恍惚惚踏入这方天地。
她脑海中骤然响起少年的温柔声音:“等我们到了汴京,我种一整个樱桃园给你。”
“我们有看不完的樱桃花,吃不完的樱桃果。”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耳边听到雨敲屋廊声,她为此失神——湖中心建着此院唯一的屋廊。屋廊窗门打开,帘帐飞扬,桌椅齐整,看着不像是久不居人的样子。
那屋廊下,并没有躲雨的、畅想未来的少年男女。
姚宝樱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看到樱桃树下,依稀有人的影子,大约在收果子、施肥。她以为是照料果树的仆从,而稀稀拉拉间,树下的人们看到了她,朝她惊笑:“姚女侠。”
是谁?
你们都是……谁?
她看向这一张张面孔,他们有的年老有的稚嫩,有的神色怨愤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佝偻着背有的神色麻木。老老幼幼,男男女女,全都认识她。
他们叫她——“姚女侠。”
姚宝樱越往前走,手中提着的刀越抖,意识又清醒又迷离。
她认出来了,他们是三年前,她和张文澜去汴京的一路上,遇到过的人。这些人生中的过客,短暂交集却应拥有更长的陌路,而今却困在张宅,困在这家禁园中!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姚宝樱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她踩过木桥登上湖心,进入湖中心的屋宇。
四面通风,四方水香,姚宝樱一脚踹开屋门——
“哗啦啦。”
她像惊动了一个静止已久的万花宝典。
在她踹门一瞬,门窗打开一瞬,这个宝典,活了过来。
姚宝樱看到四面白墙上,横梁悬挂下,一张张宣纸飞扬,宣纸上,画满了人影。
有的人面蛇身,有的树上长脸,有的是蝴蝶妖,有的是林燕精怪。有妙龄少女在林中行走,有稚嫩娘子手捧雨滴。有的画挂久了,淋了水,墨迹斑驳;有的画像刚挂上墙不久,纸墨尚新。
它们全都长着一张脸。
窄脸秀眉,妙目薄唇。一个个如鬼怪般长在墙上,在姚宝樱进屋刹那,齐齐凝下身段,朝姚宝樱扑面而来——
她们长着姚宝樱的脸。
十五岁的姚宝樱,坐在屋廊下玩水,目光殷殷地看着木门的方向,等候画作上并未出现的归人;
十六岁的姚宝樱,是面容模糊的人影包围,他们为她量身裁衣,将口脂妆粉涂到画作上茫然的少女脸上;
十七岁的姚宝樱,在满园樱桃树下持刀练武,刀风卷起满天红花,与她对打的另一个人,在画作上不见踪迹;
十八岁的姚宝樱,凤冠霞帔,手持却扇,端坐华辇,十里红妆夹杂着黑魆魆的夜雾,这个模糊的像梦境的画作中,对面的郎君迟迟不现身。
姚宝樱仰着头。
手中刀,在她畏惧惊恐下,从她手中无辜脱落,在木板上砸出“咣”的一声巨音。
她心脏跳得厉害,她置身其中,直到她听到幽幽凉凉的男声,从屋外传来——
“我们说好了在今年成婚,你怎么敢失约?”
一阵风过,一片烟散。姚宝樱转过肩,茫茫地看向湖心外,木桥后,张文澜就立在丛丛樱桃树下。
满园的故人仆从不见了,来捉拿宝樱的侍卫们不进院,如此院落,只有张文澜和姚宝樱二人遥遥看着彼此。
姚宝樱想,他像一只水鬼。
他脸色过白,目下乌青,整个人一道宛如薄烟,被重重湖水挡在后方。他目光空落落地落在她身后,落在满屋飘飞的画像上。
他踩上木桥。
“吱呀。”
他踩上木桥,二人都听到木头断裂声。姚宝樱看到那架在湖上、也许平时根本没什么人走的木桥,从中间断裂,才走出一步的张文澜站在水洼中,雪白的衣摆立即沾了水。
姚宝樱盯着他衣摆上的荷花出神。
他衣摆的荷花,与他的人一道,陷入泥水中。
木桥断了,她想,他来捉她的路,就断了。
张文澜也静静看着断掉的木桥,木桥后立在屋廊下神色恍惚的少女。
这好像就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好像他走向她的一整条路,崎岖漫长,中途挫折,天降刀子,地漫熔浆。四方天神、十万红尘,全都漠冷地站在高处睥睨。
世间万物,皆阻止他走向她。
张文澜看着衣袂上的水,他心口开始密密麻麻地染上痛意。他知道这痛意的缘故,正因为知道,他才笑出了声。
他说梦话:“这是你逃开我的,最后一个机会。”
姚宝樱:“……什么?”
她想问许多,而她眸子倏地一颤,身子禁不住绷起向前倾。她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张文澜——她眼睁睁看着张文澜朝前走,水漫上他的衣袍,漫上他的膝盖。
他还在往前走,眼睛看着她。
姚宝樱:“你疯了!”
他一边朝前走,挣开那些泥沼水流,就像是挣开那些拽住他脚踝、要将他往下拖去的枯骨死魂。他走得艰难,水流湍急,他的笑声则更为清晰。
天上日影被云遮挡,天幕阴暗,姚宝樱只看得到张文澜白到发青的面容。
姚宝樱:“你快上岸,别过来!”
张文澜眼睛看着少女身后四面八方
的飞舞画像:“你问我,我在禁园中藏了什么秘密。这就是我的秘密。
“你问我,我为什么把你逼进张宅,把你困在身边,我到底对你有什么样的企图,什么样的计划……这就是我的计划,这就是我的企图。
“我的朝政大策和你毫无关系,我的所有计谋都没有把你算进来,你从来就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姚宝樱打个冷战,转身仰望那些画像:“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布置安乐窝,肖想你,”他一字一句,声音缥缈非常,幽怨间带着笑,那股笑意配着他凛冽英气的眉目,更为诡异,“长达三年,这就是我想得到你的心。”
虽天幕昏下,但青天白日。青天白日中,恶鬼的面目再也不加掩饰。
张文澜:“我根本就不会让你受伤,也不会去杀你。我根本不需要你帮我去高家书房中送信,也不在乎你到汴京到底是何目的。
“你来汴京有千万种目的,而我的目的只有你。
“我日日夜夜在这里作画,在这里想你。你看到了画像,你还没看到那些写给你的信件。你不识字没关系,我早就背了下来。我想着,等见到你,我就要把你囚起来,说给你听。”
他就这样踩着水往前走,先是膝盖被水淹没,再是腰迹,再是袖摆。他的袖子拂在水上,他皎白的衣容,比不上他脸色的苍茫如雪。
姚宝樱慌了。
她大脑混乱四体僵硬,已经不知道该想什么,说什么、
她从未想过,有人这样暗中观察她,有人这样思念她。他的思念拧成藤蔓扎根泥水,蓬勃生长,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长成了巨木,遮天蔽日,枝叶扶苏。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们不是早就分开了么?他不是恨她,厌恶她么?
姚宝樱语无伦次:“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更不会被你的侍卫们抓住,被你困在这里。我要走了,我怕你了,我认输了。”
张文澜低笑。
姚宝樱:“你别笑了啊,你太吓人了。”
张文澜盯着她的眼睛,见到她的畏惧,而他好像就是要让她更害怕。所以他保持着这副平平淡淡的表情,开始念他写的信:
“樱桃,我在家中种了樱桃树。想你的时候,就种一棵。木已萧萧,你为什么还不归来?”
“樱桃,我把你想救的那些人,带回来了。我不杀他们,不算计他们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樱桃,你若是永远不打算回来,我便一日杀一人。终有一日,你会提刀站在我面前,保护那些被我杀掉的人。”
“樱桃,我十分恨你。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樱桃,我被人刺杀,性命垂危。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受这么多伤。想要我死的人这么多,想要我死的人越来越多……你也想要我死吗?”
张文澜立在湖心,水已经漫上了胸口,他的发丝因先前的奔跑而不再梳整,此时半束半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