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虞的贴身侍卫长福,露出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长福拼命向陈书虞使眼色,陈书虞却说得唾沫横飞:“他偷养的那个小美人,藏得可严实了。我调查了很久,都追到一半就没了影儿。但是那个小美人,还是个练家子……我看啊,他也知道自己仇家多,很可能一边养着外室,一边还训练外室练武,保护他……”
高善声在旁听了这么一嘴,面色变黑。
小厮赵舜,努力抑着嘴角的抽搐。
陈书虞听到慢悠悠的男声像一片落叶,从身后飘来,又在一刹那卷入风中,掠飞而去:“倘若你长着眼睛,何不睁眼看看他的夫人。”
陈书虞:“我自然……”
他听出这声音很熟悉,而伴着这声音,他又听到了一声少女笑音。
那种打着圈儿的、压在嗓子眼的、清婉的小娘子笑声。
“啪嗒。”
一长爿案台上的烛芯爆出火光,时间如水流动,整排灯笼在转眼间明亮。夜间湖泊水流如镜,时而在月下折射出银白的碎光。侍女小厮们提灯入席,丝竹乐声重新弹起。
一众男女回身,与新来的主人公行礼相贺。
那从陈书虞身旁走过的博衣青年,自然是张文澜。
与他相携、发出一声笑音的,自然是他的夫人,高二娘子。
那贵族娘子梳着双髻,身高中等背影窈窕。她的藕色发带擦在身后,只留给陈书虞一个后脑勺。
这对璧人走过时,满庭静谧。
宝樱耳力好,遥遥听了许多话。她知道张文澜虽然武功不好,但一直坚持习武,那总会有点儿内力,席间许多人关于他的难听说法,他多少也听得到一点。
姚宝樱偷觑张文澜。
她没有从张文澜面上看出丝毫动容,她倒看出陈书虞十分好玩。
她走过去了,还回头看后方的陈书虞。
陈书虞看清灯火下高二娘子乌灵的眼波,一刹怔愣后,心生惊喜。正要凑上去,他听到一个贵族娘子和高二娘子的招呼:“二少夫人,我等已经等待许久了。”
二、二少夫人?
陈书虞发呆许久,才意识到这个曾经见过的、从马上救他一命的张文澜养的外室,实则不是外室,而是张文澜真正的妻子。
可是怎么可能?
他见过高善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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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虞在迷惘中与众人一道入席的时候,姚宝樱忠实地扮演着高二娘子。
高善声脸色苍白,姚宝樱撇过他,目光与高善声身后的赵舜对上,赵舜朝她露出一个笑。
这一下,换她松口气了——有人传消息就好。
不过,她今夜,似乎也没什么重要消息,想与赵舜交流。而且,身在张家,她总担心张文澜对自己的监视,会害到赵舜。
这样一想,姚宝樱注意到跟在一侧的长青大哥,又不见了。
她凛然间,绷直后背,观察四方。
姚宝樱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她只听到一旁张文澜顿挫的、与周遭人寒暄的声音:“……如此,借时令红果,与友人做宴。诸君赴宴便是抬爱,澜铭记于心,敬诸君一杯。”
众人纷纷道:“二郎客气。”
“张大人何必与我们这般客套?”
“二郎与二少夫
人鹣鲽情深,日后可要多多出门呀。平日汴京宴席上,见不到你们,也是冷清得很。”
姚宝樱余光看到张文澜浅笑。
她像个傀儡。
张文澜举起酒樽,她跟着一同举起。他笑,她对着众人一起笑。索性他这人能言会道,一个人说了一对夫妻该说的话,而高二娘子对外的形象一贯是“恬静羞涩”“不善言辞”,姚宝樱便只用陪酒。
她饮酒间,对上昭庆公主鸣呶的目光。鸣呶吃惊地看着她,茫然她怎会是高二娘子。
咳咳。
姚宝樱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心中默默道歉:不是她不肯说自己的身份,而是这个身份本就是假的,多说多错。希望小公主对恩人宽容一些,不要因为她没道明身份,而不肯帮她见大郎呀。
姚宝樱心中乱七八糟地想一堆事,最终,注意力仍放到了身旁的人,张文澜身上。
不错。
张文澜。
还是张文澜。
她再装忙,再说要观察一整个席上的异常,再好奇宴席上哪来这么多樱桃,张家到底多有钱……她最后,仍不得不思考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真实的前情郎,到底算怎么回事。
侍女们端菜上酒,席间觥筹交错。
张文澜这时的样子,是平日里他对外的端正模样,是那个穿着官服的张大人该有的样子:不冷不热,不疏不近。
他很擅长拿官威压人。今夜他并未着官服,但席间往来的男女,好像都没有忘掉他在官场上的那层身份。
宝樱微微靠后一些,盯着青年的侧脸,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才到来宴席前,二人在寝舍前的相会——
那时她算着时辰,坐在屋檐上等人。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赴约,但他开门那一刹,她的身体比意识先做了决定。
姚宝樱服从自己的身体。
她没想到的是,张文澜忽然抱她。
那一刻,她四体僵硬,心脏砰砰。她满心无措,不知自己的心跳声会不会被他发觉。他又像没事人一样,松开了她。
他在寝舍门前朝后退开两步,保持两人之间礼貌的距离:“让夫人等候,是为夫的错。”
这样带着调戏色彩的话,与他的骤然拥抱相比,已经激不起宝樱心中的千重浪。
可宝樱心中石头压得时重时慢,她被他带着去宴席的一路上,都在观察张文澜。
观察他——在她面前的张文澜,在众人面前的张文澜,鸣呶故事中的张文澜……都是同一个人吗?
为何如此大相径庭,如此混沌难懂?
此时此刻,张文澜坐在旁边与人应酬,姚宝樱看着张文澜。他一直面不改色,也不看她一眼,但他的耳根在一点点红透。
姚宝樱看得毫不躲避,她甚至慢慢悟出他那重矛盾感:他的魂魄藏得太深,世人看不见,或者,他自己弄丢了。
要么,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都岿然无谓。无谓生,也无谓死。
要么,他一身欲念难以发泄,想拖着所有人坠入他的地狱。他管杀,却不管杀后的结果。
他这一身欲,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又是什么?
此刻,和众人交际的张文澜,面容沉静神色疏淡,一举一动皆是贵族风范。但姚宝樱饮酒间,透过火烛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空茫茫的,根本没有这一筵席的人。
只有烛火,满桌的樱桃。
身居高位、成为张家家主的张二郎,到今日,仍是个魂魄飘零、内里怪异的空壳子。
一个贵族女子的声音及时打断宝樱的思考:“我父亲邀请张二郎与二少夫人改日去我府上做客,二位若不嫌弃,便饮了这盏酒吧。”
作为一个傀儡,姚宝樱听到张文澜很淡的一声“好”后,便去接桌上的酒盏。她接酒盏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同样去取酒的张文澜。
宛如一个冰块贴来,姚宝樱手指被冻得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收回目光。
姚宝樱半晌没说话:为什么那么冰?总不会是高兴得全身冰透了。
前方贵女还等着,宝樱便陪出笑脸,饮下那盏酒。
而待人走后,姚宝樱目光放到张文澜侧脸上。
张文澜感到自己后颈越来越僵,越来越热。少女的气息贴过来时,他握紧手中杯盏,拼命强忍才忍得住那股烈酒一般让他上头的刺激爽意。
他听到姚宝樱用气音问他:“今夜的宴席,还有什么非常必要的安排吗?”
张文澜静了静,回答她:“还需要你我共同手持长勺,浇乳酪到‘樱桃山’上,做成‘樱桃酥山’,赠给在座宾客。”
“还有吗?”
张文澜觉得,她大约想走了。
他心中生出怨怒,又不理解自己如此投她所好,她为什么看也不看一眼。他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手中握着一根风筝线,他信誓旦旦自己可以拉回那只风筝,线却开始摇摇欲断。
张文澜勉强维持平静:“席上有很多和樱桃有关的食物,还有泥人、玩偶,还有猜谜、樱桃花赏……你都……”
都不感兴趣吗?
姚宝樱问:“还有什么主人必须在的场所吗?”
张文澜静片刻,颇有一丝威胁之意:“还有最后的烟火,彰显我张家气象,作为当家主母,你必须在。”
姚宝樱若有所思:“那就是说,除了这两样必须在的场合,其他时候,张二郎是可以不在的?”
张文澜愣住。
他一向多诡多思,这一刻却被弄糊涂了。他不想多看她一眼,怕自己无法克制,怕她的目光落在他不情愿的地方。此时,他到底忍不住,侧过头去。
张文澜唇角动了下:什么意思。
姚宝樱做出旁的妻子都会有的亲昵姿态,与他相挨着。她余光看到所谓的“樱桃酥山”被人端着,向他们走来。
姚宝樱眼中映着热闹的人流,口上认真地说道:“阿澜公子,我把你偷出去吧。”
——
席间风雅的时候,有一道黑影跃上墙头,挑着没人守的地方,在张宅穿梭。
瓦砾发出被踩踏的咣咣声音时,黑衣人前方的路被拦住。挡在对面的,抱刀长立的,赫然是长青。长青身后,其他卫士吊在屋廊下,正朝他们追来。
长青抬头看着藏头藏尾的蒙面人,淡声:“郎君又要玩这种偷鸡摸狗的游戏么?何不光明正大求见我家郎君?”
立在瓦砾间的蒙面黑衣人缓步后退,声音在黑布后显得沉闷。沉闷间,硬生生多出几分妖异:“倘若我求的不是你家二郎,而是……你呢?”
长青骤然掀开眼皮,眸光如电。被他堵住的黑衣人旋身一转,在黑魆中绕到他身后,一掌击来。
浑如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