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是他与张漠联手所留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可以生心,但不能对姚宝樱生心。
长青:“凭郎君责罚。”
张文澜轻声:“我不责罚你。”
当了家主的张二郎,绝不会大怒大急:“你我主仆一场,你做的事,我向来放心。我知你忠诚,绝不会将你当做寻常侍卫看待。你自有道理,是我多心。”
长青怔忡,心中生愧,闷头不语。
长青自然不知,说出这么一番话、与他表演主仆情的张文澜,是在用怎样无情的审视目光,掂量他的价值。
任何人都可以做工具。
那个至今还没查清楚身份由来的赵舜,让姚宝樱挂心的“十二夜”,张漠的存在,也包括……现在的长青。
这个天地由人情组成,他们围在姚宝樱身边,便是宝樱的软肋,全都可以被织成张文澜手中的网。这张网密而大,会越织越大,彻底困住姚宝樱。
在此之前,他需要再试试长青对姚宝樱的态度。
张文澜盯着长青,思考试探此人感情的方法时,思绪不禁转到了姚宝樱本人身上。
他几乎肯定,姚宝樱的幻觉中出现他了。
他得想个法子,让她受幻觉影响,对他感触更深。在结束这段真真假假的试探前,确定她必须选他前,今夜夜长梦多,今日花好月圆,是最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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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耍心机的时候,鸣呶正与姚宝樱讲故事。
比起名望,李家要远比张家差得多。
张家在关中是大世家,分支在云州也有头有脸。李家在成事后,说自己是前朝后裔,那不过是谎话。真实的李家,只是在寒门中富裕些,不缺家中人吃穿一些,是万万无法和张家比门楣的。
但架不住太原李家的大郎,与云州张家的大郎,因缘际会,性情相投。两个孩子的友谊,便带动两家大人走动起来。
李家大郎文质彬彬,张家大郎性情爽朗。二人经常结伴出行,一走便是几月,几年。他们四处求学,习武,游览河山。
这二人在乱世中,玩出了一个北周王朝来。
鸣呶幼时,只是个乡下玩泥巴的野丫头。
她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闯荡天下的兄长,而被封为公主。
她对幼年的经历,更多体验的是,兄长总去云州,和张家大哥玩的好。家人忙碌,总把她丢给兄长照顾。兄长就把她丢去张家……
如此,鸣呶确实经常和张文澜在一起。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张文澜会代替自己的兄长和对方的兄长,去照顾年幼的李鸣呶。
张文澜,连他自己都管不了。
对那些时候,李鸣呶更多的记忆,是自己穿戴一新,光鲜亮丽,跟着张家其他的哥哥姐姐们去族学读书。
通常时候,他们坐在前面听夫子讲课,张文澜总是最后一排。或者,很多时候,张文澜在挨打、挨骂,并不上学堂。
幼年时,李鸣呶懵懂间,和张文澜交往并不多。
因为,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远离张文澜。张文澜那个人是妖怪,总有一天会害死所有人。旁人这么说,连张文澜的母亲,玉霜夫人,也那样嘲弄张文澜。
如果父母、手足、亲人,全都厌恶他,那是否说明,他本身就是坏人呢?
虽然鸣呶看不出他哪里坏,但她自然要跟着大家一起。
后来,张漠有次突然回家,发现他们孤立并欺负张文澜,发了好大的一场火。
在鸣呶的印象中,大郎豁达大度,义薄云天,是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少年郎。那样的少年郎朋友冠天下,几乎不和所有人红眼。
躲在人后、略微畏惧的鸣呶看哥哥在前方劝架,张家一片混乱,而惹得他们大动干戈的另一个少年郎,张文澜只是靠着墙,如没事人一般。
靠墙的少年乌漆眼眸凝望着所有人,眉目间,露出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
第50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1
笑意……他竟然在笑?!
少年张文澜有一双魅惑众生的狐狸眼,还有晔兮如华的玉人之姿。他像母亲,但连他母亲都厌恶他。那样的相貌,落在女子身,是倾国倾城红颜祸始;落在男子身上,便是诡异、不祥的谶语。
如今想,张文澜错就错在不该笑。
哪怕平日欺负他的人今日被哥哥打,他也不应该当面笑。他的笑刻毒阴凉,绽放于乌漆眼瞳,像巫子诡异的诅咒。
先是鸣呶震惊而直勾勾地看着张文澜的笑,然后是被打的少年们中间,慢慢有人注意到张文澜在笑。
那被张漠一拳揍摔到墙头的某个少年,在张漠的拳风到来前,忽然指着张文澜大喊:“是他的错!他偷我们的东西,藏我们的功课,还在爹娘那里搬弄是非……大哥,他先欺负我们的!”
如此拙劣的谎言,显然让张漠与和他一起的李家郎君愣住。
但年少的孩子们竟在此时如同打开了开关,开始告状:“大兄,他骂我!”
“大兄,他雇人打我……”
“他、他学他娘,出入勾栏……”
于是,少时还没学会掩藏本性的张文澜,这一次真的笑出了声。
他与众不同的容貌与此时强忍不住的笑容,足以刺激人。
包括那些少年,也包括小他们很多的鸣呶。
鸣呶担心劝架的哥哥,也担心张家哥哥。她看到那少年的模样,着了急,忘了自己平日被吩咐躲着此人走,她咚咚咚从大人身后钻出,跑到墙根下。
鸣呶从地上抓起一泥巴就朝他丢去,朝他推一把:“都怪你!大水哥和我哥哥都因为你去打架了,你是故意的吧?你、你……”
鸣呶还没骂完,就听到兄长惊道:“鸣呶!”
接着是张大哥惊慌的厉声:“鸣呶!”
鸣呶抬头看到泥巴落在少年脸上,少年睫毛如银鱼尾巴,甩出密密水光。其下,他染着辰光的眼睛盯着幼女,明明含着笑,明明剔透如琉璃,却在一刹那被日光劈出尖厉的碎刃光影,刀刀见血封喉。
鸣呶被他那漂亮的眼睛吓到。
而鸣呶回头,便见兄长和张家兄长一道朝自己跑来,神色苍白。
身后传来“咚”,沉闷一声,惊得鸣呶回头。
张文澜在幼女面前倒了下去,砸到地上小山堆似的砖头碎片。他用噙笑的眼神看着煞白脸的鸣呶,像招魂仪式结束后被扔下台的傀儡巫子。转眼间,地上的血淹没了他。
那少年在被张漠抱住时,颤声虚弱:“别、别怪鸣呶……”
那年,张文澜十四岁。
鸣呶七岁。
事后,少年们集体改口,说那场祸事,源自鸣呶和张文澜的私人恩怨。而两位当事者,却都无力辩驳什么。
鸣呶被接回太原一段时间,张文澜被张漠带走一段时间。
在张文澜和鸣呶出了幼时那桩事后,张漠说,是因为鸣呶推
了本就被家人弄出了一身伤的张文澜,才导致张文澜晕倒。张文澜正好砸到地上砌墙所留的砖上,就此躺了数月。
大哥狠狠批评鸣呶,张漠也一两年没给鸣呶好脸色。
鸣呶怕极了。
她既怕自己弄死了人;又怕张文澜倒的那么正好,是故意害她的。
因为幼时这桩疑虑,鸣呶对张文澜便总带着几分畏惧。
同样因为这桩事,在哥哥与张家大郎又一次离家、李家幼女再次回到张家后,鸣呶不再和张家那些人一样,排挤张文澜。
甚至有时,她会在给哥哥的信上,提一提张文澜。她知道,哥哥的信件会被张漠看到,而张漠很挂念张文澜。
因为这桩缘分,鸣呶有时候,会陪张文澜玩一会儿,与他说话,与他相伴。
多年过去,少年长成青年,不知事的幼女也长成了稚嫩的公主。
他们都不会多提幼年的事,但他们确实认识许多年。
算是青梅竹马,但不是关系多好的那类。
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善始善终,修出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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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鸣呶与宝樱坐在廊下。樱桃花香隔墙自来,疑似府上夜宴备置愈发周全。
花香中,宝樱低头,发着呆,脸色有些白。
托着一盏盏樱桃酒的侍女从院外走过,酒香飘溢,院内的少女一点点抠紧身下的长栏边缘,手指微微发抖。
她脑海中浮现少时初遇,那个安静妖冶的少年公子。
他走在漫山鬼火间,星火飘在他衣摆,姝丽非人。他隔着漫长的时光,朝她回头望来。
鸣呶在旁托腮,嘀咕:“我和小水哥认识好多年,小水哥一直不成亲,我哥还想过撮合我们。但我有些怕他,大水哥也不同意。我还以为小水哥会一直不成亲呢,他都那么大年纪了……没想到他今年和高二娘子喜结良缘。”
鸣呶露出笑,心生向往:“小水哥成亲了,我哥说我不能引人误会,让我少来张家。我就硬生生忍了一个月,我在宫里,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这次樱桃宴,我正想见见高二娘子。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女子,能降服小水哥。”
假的高二娘子,就坐在她身旁。
不知那传闻中的“夫妻感情很好”,是怎么传出去的。
张文澜的夫妻感情好么?
高二娘子如今身在何方,他们谁也不知道。
姚宝樱少有的心乱。
可她让自己不要多想张文澜了,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去打听旁的:“大郎不也没成亲?”
鸣呶:“那怎么能一样?大水哥有喜欢的人啊,而且、而且……”
鸣呶垂下眼,凝望着春日的园中花草,声音一度忍不住哀意:“大水哥,如今更重要的,是养病……”
姚宝樱怔住。
张漠是真的病重,不是诳她的。
姚宝樱:“今日樱桃宴……”
鸣呶打起精神:“大水哥不会来的。我几个时辰前去看了大水哥……我哥哥让我去的,我给大水哥读了一会儿书,他睡了后,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