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文澜就站在血泊中,看着她生机勃勃的眉眼。
姚宝樱唏嘘:“你怎么落到这么惨的地步呢?”
这一刹那,张文澜心中的惊艳与摧毁之情叠加。
正如他的爱意与恨意总是分不清彼此。
他怔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救他的少女,满心满眼都被她填满。
他分明站在这里,可他觉得他依然能闻到火苗窜上肌肤的焦味,听到爹娘的唾骂声;他看到大兄倒在榻间奄奄一息,也看到苍茫山间强盗比鬼魅更可怕,少女在强盗砍中他的时候从天而降,将他护在身后。
他朝她追去,她却冷冷问他,你是谁,我们认识么,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荒诞。
一切皆是荒诞!
期期艾艾,蓬草丛生,张文澜跌跌撞撞地走向她。衣摆飞扬,郎君如奔,越走越快。
姚宝樱以为他要胆小地来抱她,要说感谢的话,她连骄傲的“不客气”都绕到了舌尖。
谁想张文澜扑过去,抓住她手腕,柔声呢喃:“我大兄呢?”
姚宝樱一怔。
“你不要他了吗?”
他乌黑的发丝松垮柔软,落在二人的指腹间,好是酥痒。他目光失焦瞳孔茫茫,痴痴问她:“现在,你又要我……不要我大兄了吗?姚宝樱,你到底要谁……你到底要谁!”
他低头,绷住下巴就朝她颈上咬去。
他又在碰触时收了齿关,舌尖轻舔……
万没想到,路遇不平,救到疯子。姚宝樱生怕自己被咬,抬手就一掌劈向他后颈。
动手时姚宝樱才想起自己又打晕了张文澜,她还没跟他算钱呢。她忙抱住人,偷偷摸摸地往角落里躲,趁无人发现时高声大喊:
“长青大哥,你家二郎受了伤。这里坏人太多了,我先带他躲躲。咱们后会有期——”
她抱住被她一晚上劈昏两次的人,朝后翻身上墙,眨眼间便跑得没了影子。
——
“滴答。”
“滴答。”
伴着水声溅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张文澜觉得自己全身灼灼地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绳索吊在横梁下,手腕上的血沿着手臂向下滴落。脚不沾地,双臂痛麻,低头间,他看到美艳窈窕的女人散着发,幽魂一般在黑魆屋中游荡。
低眉浅笑间,她染着仇恨的眼睛像山魈的乌黑羽衣燃烧。
那是他的母亲。
他母亲举着火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他:“你怎么还活着啊?就是因为你,我才被困在这里。”
张文澜冷冷地想:你的际遇与我何干。不是我凌辱的你,也不是我强逼你嫁人,更不是我辜负你。因畏惧死亡而生下我的人是你自己。你是很可怜,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他那种怪异、不逊、与己无关的姿态不像常人,惹怒了下方的疯女人。
她痴笑半天,扬眸间,笑容变得像画皮一样,从脸上倏然剥落。毫无征兆,她将火把朝他脸上扔来,冷静至极便是妖冶。
张文澜本能地闭上眼,灼热火光烧上他的眼皮。下一刻斗转星移,四周光暗,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被绑在了山洞中。
山洞中有许多人的泣音,许多人吃喝拉撒都被关在这里。这里腐朽、恶心、脏污,又透着莫名的熟悉。
张文澜一时思绪混乱,想不出这是哪里。直到他听到打斗声,再听到脚步声,听到周围和他一起被关的人们的惊喜欢呼声。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眼皮,顺着微弱火光,看到……一点女子衣。
像一朵飘移的樱桃花。
因穿得鲜妍明丽,她呈现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
张文澜心中冷笑:这种人,迟早被这个乱世吞食。
那朵樱桃花精渐渐近了,张文澜怔然,发现那是年少的姚宝樱——
她穿着橘色与白色相间的窄袖长裙,裙尾擦过她手中的染血长刀,以及垂在裙前的薄绿丝绦。她和张文澜平时见到的贵族娘子与平民女子都不同,是那种一眼就看出她不属于这里的不同:干净,过于干净了。
少女的发带擦过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她脸小鼻小,嘴唇薄而弯。最出彩的,是那一双眼睛。眼尾弧度微圆,眼瞳过黑,占了大半眼眶,只给眼白那么一点儿发挥余地。而她总是带着笑,一笑起来,漂亮的细碎的日光落在她眼中。那一双神韵飞扬的眼眸,坦荡清明,明明看着他们,他们又都没有真正映入她眼中。
他们只是她璀璨人生的过客,她本身已足够夺目,注定在人间劈出属于她的刀光剑影。
这个面容更稚嫩些的姚宝樱,便提着她那把长陌刀,威风潇洒地救下这一整个山洞的被强盗关押、被充当食物的人。
张文澜盯着少女的英姿,才慢慢想明白:这是十九岁的他,初遇十五岁的姚宝樱。
其实他从不感激她。
也许他天生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他人对自己的小小关照,他总不看在眼中。他人生死,与自己生死,都是一样的。
不然,当云州张宅被霍丘人放火烧时,他不会就那样冷眼看着,压根没有救人的打算。
他背着包袱,走上去汴京寻找张漠的路,也并不是他对张漠有何指望。
哥哥离开得太久,留给他的印象太浅。他去汴京,只是恰逢张漠写信叫他去,恰逢他无路可去,便随便走走。
张文澜被山贼抓到、困在山洞中,那都是乱世中常有的事。而张文澜其实早早给山下驻扎的军队报了信,只要等待好时机,这些山贼便会充当军人的军粮。
这个年代,军匪一家,谁也说不上谁更好,不过互相吞并罢了。
所以,张文澜不感激姚宝樱救他。
但是救下一众山贼的姚宝樱,笑眯眯地接受众人的恭维的姚宝樱,朝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多看了几眼。
抱着包袱的张文澜在一刹那明白,她对他很好奇。
好奇他什么?
脸吗?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也因为这张脸,承受了家人更多的怒火。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脸,他喜欢张漠那样,英气的、豪爽的、一看便是大侠的长相。
可虽然张文澜不喜欢自己的脸,但他用脸来谋些福利,却丝毫没有手软过。
此时看到那少女被围在人流中,短短一刻钟时间,她已经偷偷瞥过他两眼,张文澜心中有了数。
于是,在被关押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相携下山的时候,张文澜便抱着自己的包袱,静静地跟
在姚宝樱身后。
她走得很快,他总是跟不上。
他跟丢的时候,便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天亮的时候,他捡到一些果子,默默地堆在一起,放在路旁等人。他还往路旁放颜色鲜艳的石子,摆出有趣的图案。
甚至如果山中有野兽出没,张文澜想,他也不介意上前去送一送命的。
他只是赌她。
赌她多看了他几眼,为了那几眼,她不会对跟在她身后的人毫无察觉。
赌她看起来天真烂漫,身上没有烟火气,应该没吃过什么好吃的。
也赌她既然衣着鲜妍,又爱人美色,那么他摆出有趣的、漂亮的石子,会吸引到她。
果然,走了好几日,到了夜里,那个少女便像一只已经飞上天的风筝,被他手中攥紧的丝线,硬生生拽了回来。
她板着脸出现在他面前,奇怪问他:“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张文澜抬头看她。
他用自己恬静的神色、与世间大部分麻木求生的苦难人不同的秀逸面孔,还包括他父母咒骂他的那双野狐一样朦胧又摄魄的眼睛仰望她。
他告诉她,自己要去汴京,自己要雇她当护卫。等到了汴京,他可以给她佣金。
姚宝樱欣然答应。
她果然不经世事,天真好哄。虽然,他也没哄她,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实话之后,张文澜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会有许多虚伪等着姚宝樱。
那时候姚宝樱一路上与他又说又笑,还打听四方风土民情。张文澜心情好了就搭理她两句,心情不好就郁郁坐在一旁不言不语。他大部分时候,心情不好。
姚宝樱玩他的袖子:“张二哥,你笑一笑啊?你都要当大官了,干嘛总是阴沉沉的?”
“张二哥,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我帮你分担一下嘛。”
张文澜不需要别人帮他分担,自然,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烦心事。
她总是看他的脸,还叽叽喳喳,他心中默默有些讨厌她。然而他毕竟是一个爱做戏的虚伪人,哪怕心里厌恶,他面上也从来没表现出来。
所以,张文澜猜,姚宝樱应该一直不知道,他在一开始很讨厌她。
二人关系的转折,也许在姚宝樱看来顺其自然,但在张文澜这里从来不是。
有一次,他们路过河东镇,被河东藩镇军阀拦了路。河东军阀强行征兵,将他们送去挖地洞。
张文澜拿出张漠的手书,但他们装不识字,不肯放他。他们也不放过姚宝樱,要把姚宝樱送去军营中干苦活。
姚宝樱打探过,这路藩镇节度使贪污捞钱,并不好好打仗。前线军情紧急,节度使只在挖地洞延误军机。
姚宝樱:“怎么办呢,张二哥?”
张文澜自然也不想待在这里。
挖地洞几日,他已经吃不了苦,开始头脑晕晕,四肢发软。
张文澜便出主意,他们策划一场兵乱,让这些被强行征用的无辜百姓逃去成德镇。
天下三大强藩之一的成德,正在找机会吞并河东。河东一旦出乱,成德会迫不及待地收拢逃来的人,将军情传到前线。北周皇帝正在收复这些藩镇,一旦得知此情,河东节度使便做不成官了。
姚宝樱头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听他这么能说,她都呆了:“张二哥,你做坏事真的很有天赋啊。”
张文澜瞪她一眼,她喜滋滋,没放心上。
他看着身体很差,姚宝樱便拍胸脯保证,说自己来忙活此事。
姚宝樱很靠谱,他们趁夜发动兵乱,姚宝樱带着他们一群人逃跑。
身后军人追逐,前方山路迢迢,星夜浩瀚。若逃不出军阀的势力,这场兵乱会被粉饰太平。他们白白忙活不算,被抓回去,说不定会死。
所以,惶恐的百姓们发现,姚女侠带着的那个少年发了烧,耽误了行程,便相约着要丢掉张文澜。
他们在张文澜昏睡的时候争吵——他们以为他昏睡,其实他这个人虚虚实实的路子太多,哪怕再精神不济,也撑着一口气,得以偷听到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