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弯眸。
赵舜坐在她身旁,托腮看她,听她眉飞色舞,吹嘘她方才如何厉害。
少女面颊绯红,满是激荡:她在那些江湖人面前充当大侠,表现得独当一面。然而这只是她第二次离开云门,第二次下山而已。
赵舜在她说累的时候,笑着打断她:“所以,宝樱姐,你来汴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姚宝樱雪亮的眼眸一闪,偏头看他。
少年低下眼睛,漫不经心:“我一开始以为你真的只是要赚钱。汴京赚钱的生意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接暗榜呢?杜员外躲入府中不出门,但你随即就让我继续接暗榜,杀高善声。虽然暗榜上的钱财很多,但也很危险啊。
“然后你被张二郎算计,进去了张家——宝樱姐,以你的武功,张家是关不住你的。虽然你说你是因为受了伤,要养伤……可我总觉得,你对张二郎那般警惕的话,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话,怎么会愿意天天在他的眼皮下,和他整日相对呢?”
少年困惑地皱起眉,半开玩笑:“我一度以为,你和张二郎旧情复燃,你也暗暗喜欢张二郎。”
姚宝樱蹙眉: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赵舜抬起脸,认真看着她笑:“……其实,你本就要进去张家,对吗?
“张二郎对你的算计,只是正好合了你的意。你才装痴装傻,顺势而为,就这么进了张家。
“宝樱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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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大郎院落书房门窗,被外面的打斗撞击。
砰砰声伴着敲着木窗的风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书房中的两个青年却都淡然。
张漠真人,要比张文澜扮演的假张漠,身体羸弱得多,面色惨淡得多。他的容貌并非二弟那般绝色,但因性情坦荡豁达,眉目间自有一股清风朗月般的浩然风骨。只是因为身体太差,这股好风骨,已丢得差不多了。
如今藏在张家暗处的这位大郎,宛如一盏风吹就散的火烛。
可是今夜东北院中满地尸血,越接近大郎的院落,尸血越多。
这些人……都是今夜内斗波折中,张漠所杀的人。
他是真正的武功高手。
也是真正的残烛之人。
当侍从都退下后,张漠坐在灯烛后,隽秀苍然的眉眼望着对面的青年,笑得和气,和气得都带几分宠溺了:“小澜,你到底要做什么?
“今夜的内斗,本不必杀到这个地步。你既然已经发现长辈们在你背后联手,你自然有本事控制住他们。可你放任自己进入危险中,你把自己当做诱饵。
“当张家宅院被包围时,我发现反击的侍卫人手不足,才不得不出手帮你……你的人手呢?你手下那批卫士,为何失踪了那么多?你把他们都带去了哪里?”
张漠干枯的手递出,手中是一方木匣,推给对面人:“我听长青说,才知道你在书房中放置了这么一幅画——‘十二夜’的人物绘像。
“小澜,‘十二夜’是江湖人,你收集江湖人的绘像做什么?”
张文澜抬起眼眸。
他朝着对面的青年悠然扬目:“自然是因为,我要赢。”
张漠不动声色:“你要赢什么?”
“我什么都要赢,”张文澜自若得很,他朝前倾身,眼睛一点点弯起,柔声细语,“美人,江湖,天下……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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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最高酒楼屋檐上,姚宝樱听闻赵舜的质疑,听得专注。
她朝下看,她出众的耳力听到鬼市来了一批人。新来的一批人是南周使臣,吃多了酒,醉醺醺来鬼市买些新鲜玩意儿。
这批新来的陌生的原来远方的贵客,让鬼市收了先前那些剑拔弩张的气势,转而招待客人。原本姚宝樱稳下他们,他们说不定还会离去寻找张家人,此时来了南周的使臣,南周使臣算是朝堂人,鬼市的江湖人自然要藏起来。
今夜鬼市的危机,终于彻底压下去了。
姚宝樱托腮笑了半晌,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
她站了起来,伸个懒腰,目光凝望着层层屋廊,变得锐利:
“我要做什么?
“我要‘十二夜’回归,要江湖人重聚人心,要一盘散沙重新拥有主心骨啊。
“三年前,‘十二夜’去霍丘王庭,刺杀霍丘王,本以为这场刺杀,可以终止两国的战争,帮助北周赢回失去的国土。大家都抱着一腔忠义之心北上,都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
“最终,霍丘老国王是死了,但武功最高的第一夜和第二夜惨死异乡,第九夜和第十二夜尸骨无存。大家都说第九夜和第十二夜也死了,我不相信,没有见到他们的尸骨,我只当他们失踪。幸好,师姐也是这
么认为的。
“霍丘和北周战争因此而停,却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罅隙。霍丘要北周交出凶手,北周让他们找江湖人报仇。于是江湖人士凋零,人人躲避,不敢行走江湖……汴京更是谈江湖色变,只为了维持和霍丘的体面关系,江湖人被他们当做过错。
“我听闻,当年‘十二夜’是江湖人武功最厉害的一群人,却二人惨死,二人失踪,是因为他们中间出现了叛徒。很多人都说,失踪的第十二夜便是那个叛徒。师姐不信,师姐一力扛压,扛了这么几年。
“我觉得,‘十二夜’终究要活下去,江湖势力终究要重整。北周都建国了,江湖人难道要一直被喊打喊杀,被当过街老鼠吗?
“我来汴京,一是为了寻找‘子夜刀’,从‘子夜刀’那里找到十二夜中叛徒的真相。”
少女低头,想到自己从师姐那里偷看到的一封封书信,想到师姐一直在找“子夜刀”……便是为了师姐,她也要找到那个人。
姚宝樱继续:“二是为了重开鬼市,助容师兄回归鬼市,将汴京一盘散沙的江湖势力重整,庇佑这里的苦难人。
“三是,寻找和朝堂合作的机会。乱世之中,江湖和朝堂互不信任,如果二者无法远离的话,便需要寻找一平衡点……我来汴京,是来寻找达官贵族,寻找官家,寻找贵门。我想看看如今的北周朝堂是什么模样,是否值得我们靠拢合作。
“张家,是我认识的、并可以接触到的顶尖那一拨的世家大族了。既然张二郎对我追赶不住,我何不进入张家呢?”
她弯起眼睛:“所以,我本来就是要进张家的。”
不过她现在觉得张二郎对她的态度太怪异,她得想法子脱离了。
赵舜听得专注。
姚宝樱俯下身,蹲在他身边:“阿舜,你这一路帮我,不也是想和我一起看看,北周现在的朝堂,是什么水平……你该战,还是该和吗?”
她气息拂到他耳边,小声笑:“尊贵的……南周皇太子,李兆舜,李三郎。
“阿舜,若非你尊贵至此,你怎能调动南周使臣在鬼市行走,怎能轻松查出高善声的身世?阿舜,我们的目的,其实某方面是一样的。“
赵舜眸子微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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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书房中,张文澜向后仰坐,好整以暇——
“我要做什么?
“我要杀光‘十二夜’啊。江湖人想控制朝堂?做梦。三年前,他们觉得自己人里出了叛徒,就那样对你……大兄,我不会让江湖人左右朝堂的,我是一定要他们臣服,要整个江湖为朝堂所用的。”
他转着右手上的玉扳指,转动间,扳指划伤本就伤疤未好的指缝。
越是痛,他越是笑。
他的反骨几乎要从眉峰间溢出了:“消失的人手去哪里了?去屯兵了啊,大兄。乱世之中,谁是皇帝,谁是臣属,都是不好说的。现在官家是厉害,但是难道我不行吗?这个天下是你和他一起打下来的,我觉得,我如果有本事染指,为什么不呢?”
张漠吸口气,捏紧眉心,半晌说不出话。
他的弟弟狷狂近疯,越是畅想,越是兴奋:“我早就想清楚了。
“大兄,你身体变得这么差,是我没办法第一时间为你报仇疗伤。樱桃离我而去,是我能力不足以困住她。我管云门要人而不得,是我权势不足以号令江湖。
“但是只要我站在权柄之巅,这些全是我的掌中物。大兄你就看着吧,我会得到这一切的。”
张漠真是,真是……无话可说。
他身体如此,拉不回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二弟。他只好迂回:“如果姚女侠,就是‘十二夜’的人,你也要杀光‘十二夜’?”
张文澜不知想了什么,脸色冷下。
张漠又道:“我命如残烛,不过苦熬。你能一手遮天,又难道能与老天争命?小澜,不要执拗。”
“我不,”顷刻间,张文澜微微笑,睫毛飞翘,神色恬静,诡异的疯感与温柔一同在他眉目中流动,衬得他何其凉薄又何其残酷,“我喜爱的人,我在意的人,我一定要……纳入我的掌下。”
“无论是大兄,还是樱桃……苍天不予,我便与苍天争!”
第40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
鬼市中,高处坐在屋檐上的姚宝樱和赵舜,或者称他为,南周皇太子李兆舜,一同俯望着鬼市间的市集。以及,那些在市集上穿梭的南周使臣,充当贵客,来这里体会汴京的风俗。
在暗涌压下去后,鬼市明面上是热闹的。
他们听到有歌女弹着琵琶,柔美婉转地哼一曲民间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散在他州?”
歌女声带着凄怨,姚宝樱听得专注。她又十分心软,听出歌中的思乡与念旧之情,少女的眼眸中便如凛凛秋泓般,波光潋滟,水色起伏,似要跟着一同伤心得落泪。
赵舜几乎是惊疑,又感慨地望着这样的姚宝樱。
这就是宝樱姐啊。
汴京百姓的苦和她有什么关系,鬼市的江湖人被不被那些世家利用又和她什么关系。即便是第六夜真的打算回归汴京鬼市,这也不是姚宝樱的责任。
偏偏,容暮本人还未到,姚宝樱先来汴京,帮她的容师兄处理这些事务。
赵舜猜,以他所认识的容暮表现出来的冷心肺看,容暮本人,也许并不在意鬼市,不在意姚宝樱帮不帮他。可赵舜也知道,姚宝樱是一定会帮的。
什么“十二夜”?
赵舜心中嗤笑一声,想到:十二夜的血早就冷了。
如今还热着血、希望大家都好的人,大约只有姚宝樱了。
姚宝樱只是云虹的师妹而已。
十二夜如今的领头人,只是云虹而已。
如果不是为了帮云虹分担身上的重压,姚宝樱待在云门中,当那个人人宠爱呵护的小师妹,不下山经历红尘风霜,不好吗?
宝樱姐又不是他……又不是像他这样,必须浸在这桩俗事中,怎么也挣扎不出去。
赵舜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