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盯着他的脸,脱口而出:“你敷粉了吗?”
张文澜一僵。
她真的认真盯着他的脸,稀奇地研究,确认他一定做了手脚。
白日时他落水后刚醒来,整个人潮湿阴郁,发丝缠颊,面色带些不正常的白,活脱脱是一只水鬼。但这会儿入了夜,灯火荧荧,姚宝樱却见他面容洁白气质温和,下颌线条锋利清瘦,眼角的乌青都没了。
是了,张二郎一向爱美爱洁。
张文澜一向希望她多盯着他看一看,但此时她这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找出他身上一点瑕疵,张文澜便不快了。
他兀地伸手,遮住了她那双眼睛。
少女睫毛在他掌心眨了眨,即使他这样出格,她仍然没躲。
张文澜忍不住恶意地想:她能忍耐到什么程度呢?若他倾身相覆,将她压于怀中,若他搂她亲她,将她抵死缠绕,她也都不躲吗?
……不,她的忍耐没到那个份上了。
她只是看在他病上,几多迁就而已。
张文澜心中便由淡淡的欢欣,重生怨气。
他压她眼睛的手掌用力,听到宝樱疑惑的声音:“张二郎?”
……这是连“阿刺”都不叫了。
可她声音在被褥下又轻又软,他想、他想……
青年挪回了手,视野重回清明的姚宝樱,看到他鬓角有汗,唇瓣抿起。他盯她的眼神,又变得昏郁非常,自我又自怜。
姚宝樱已经习惯了,虽困惑,却淡然。
张文澜盯着她的脸颊,目光扫来扫去,从她眼睛扫到她唇瓣,再往下挪。姚宝樱不动声色地躲在被褥中,看他目光重新挪到她唇上。他好似想起了白日湖心书房中落水前二人相贴的一幕,神色变得游离起来。
她心里一咯噔。
张文澜平声静气:“除了你的武功口诀,对我的床的觊觎,对高二娘子的嫉妒,对我脸的觊觎,你还在想些什么?”
姚宝樱:……鬼才嫉妒高二娘子,鬼才觊觎你的脸。
她仍是小意顺从的模样:“我还在想,你身上熏的香,到底是什么花香,好浓啊。”
张文澜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姚宝樱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只会眨眼。
他冷冷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姚宝樱突然被骂,懵住。
她气坏了:“你骂我是狗?!”
张文澜幽冷道:“你实在惹我生厌。”
宝樱心头想:生厌就对了。我也厌死你了,活该。不不不,不能这样想,人家是病人,人家因我而生病……宝樱,你不可因偏见,而欺负人家。
姚宝樱:“对不起嘛。”
张文澜淡声:“你背过身去睡吧,我不想看到你。”
姚宝樱如蒙大赦,露出一个笑容:“好的。”
她终于能转过身,不用与张文澜那张脸面对面了。结果姚宝樱才舒口气,便周身汗毛倒立,感觉到身上的花香气靠近。她骤然紧张,那气息极缓,似就是等着她适应,然后突然俯下……他自后抱住了她。
姚宝樱声音发抖:“张大人!”
张文澜幽声笑:“我病了,因你而得的病。”
姚宝樱眼神几转,撑了又撑。
他的呼吸贴着她颊,熨得她颊畔染霞,很是难堪。她听到他还在幽幽道:“如此便受不了了?不如此,你怎么能过了我的病气?难道你口中说的‘愿意’,只是哄我,你敢做不敢当?”
姚宝樱僵片刻。
张文澜试探半天,也陪着她僵硬了半天。
她没有一拳揍来,而是呼吸渐渐平缓,身子软了下去。
张文澜搂着她肩膀的手臂一紧,敛目冷然看她:这也行?别人生病了,她也这样?
张文澜静片刻,轻声:“你又在想什么?”
姚宝樱有点儿累了。
她这个旧情郎,竟要与她猜一晚上心事!可他肠子十八弯,她猜也猜不准,被绕入他的陷阱,还投鼠忌器,怕把他弄得病情加重……哎,自作自受。
她一言不发。
身后青年声音变柔,变委屈,变缠绵:“樱桃……”
姚宝樱手骤然伸向怀中,取出一药瓶,翻身朝他而来。他被惊得后退,撑起身,发现她竟然睡在了他身下,乌发散枕,面颊朝上。
他喉结滚起。
不待他生出绮思,她手中夹着一枚药丸,就要往他唇里喂。
张文澜猛地僵硬,侧头躲开,目中又生戾。他一下子扣押住她手腕,抵在枕侧,呼吸急促:“你又在想什么?!”
“给你解毒,”姚宝樱知道他误会,便任由他扣着自己手腕,朝他笑,“放心,是彻底解毒的药丸,不用一月服一次解药的那种。我算是服你啦,你这样娇贵,一下子就倒……”
她腹诽:我怕你赖上我。
她解释清楚,手腕轻轻一挣,就摆脱他的桎梏,再一次将药丸递向他唇角。
他好似
怔住,唇被她碰到时,又骤然一扭头,再一次躲开了。他重新压住她手腕,一指在她指尖一拨。姚宝樱手指一顿,药丸被他拨开,骨碌碌从两人之间滚开,朝床下滚去。
姚宝樱急了,要起身:“喂……”
她被青年压了回去。
那弥漫在整个帐间的花香让少女晕头转向,他的脸俯下来,轻轻蹭过她下巴,蹭得宝樱猛地扭头,下巴一片绯色。她惊疑不定,看他扣住她手腕,弯眸间,眸底红血丝朝四周眼白溢出,好瘆人。
姚宝樱:“你发什么疯呀?”
张文澜:“我不要什么解药,我也觉得你下毒这招,十分好用。是你亏欠我,是你把我推下水,害我病上加病。区区一枚解药,就算赔罪吗?”
张文澜的发丝落在她颊上,柔声:“樱桃,我那么好打发?”
姚宝樱哭丧着脸:“……我这就努力染病,向你赔罪。”
她猛地闭上眼,不去看头顶那张脸。她感觉他手指揉搓着她发丝,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她以不变应万变,见他果真流连半天,也不敢当真做什么。
他笑一声,将脸埋在她颈间,好似折腾够了。
他好毒:“祝你明日就染病。”
姚宝樱心里骂他一通,装作困顿,不肯再回应。
黑暗中,姚宝樱悄悄换姿势,侧身蜷缩,朝向床外头。那身后的青年如风缠雨,贴了过来,将她抱于怀中。因二人有一重约定在,姚宝樱便顺从了他。
她快要入睡了,又听到他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宝樱含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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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张文澜含笑,心想原来如此。
她有点心动,是吧?
无论是美男计还是同床之事,她开始心乱,是么?
他还以为一夜手段,她反应总是风马牛不相及,是她无心之兆。但倘若她真的无心,又岂会念叨“不拘小节”?
张文澜在心中道:姚宝樱,你完了。
他在黑暗中俯望她,望着望着,他竟然也生了困意,竟然搂着她,也那般睡了过去。
他在睡梦中回到过去不知名的某个时刻,睡梦中的少年少女依偎着,躲在山下一猎户居所过夜。
那时候,周围都在打仗,他们要过路的城池被霍丘兵马所围。山村断粮已久,少年少女也已经饿了三日,没有吃到一丁点儿米粒。
梦中的少年比少女大三岁,对这个世道又早已有所了解。他一腔麻木地等待着,扭头看到旁边少女咽口水的模样,心里生出一丝好笑。
于是,他教她画饼充饥。
她懵懵地跟他学会了,便与他一道画饼:“等到这些兵马退了,咱们能出去了,我要吃樱桃。”
少年笑。
宝樱:“你笑什么?你看这外面的青草绿叶,我就知道樱桃要上市了。可好吃,可甜了。哎,以前吃时不珍惜,现在吃不到了,我却觉得我好像闻到那味儿了……张二郎,你有没有闻到?”
她知道他在家中排行二,在当不成姐姐后,却也不想叫他哥哥,干脆含糊地以“张二郎”唤他。
那时张文澜不以为意。
他坐在廊庑下看着天地风霜,风霜扑面。红尘磨难几多,却因旁边有人相伴,他甘之如饴。他轻笑:“闻到了啊。”
她睁大眼睛:“哇,这个‘画饼充饥’真的有用啊!”
却是少年侧过肩,伸手摸着她下巴。她有点儿迷茫有点儿害羞,在他眼睛风流波动间,被定在原地。
风雨如晦。
佳人如梦。
她听他笑:“你不就是最甜最香的樱桃吗?”
她怔一下,躲入他怀中,将他撞得朝后靠歪在墙头。
两小无猜间,哪怕她不知情,也要被他诱出几分羞窘。
这只汁水饱满的樱桃精笑眯眯地许愿:“那等我们到了汴京,等你当了大官,我就要在院子里种好多好多樱桃树。吃也吃不完的樱桃,让我们再不用挨饿,好不好?”
他应了。
她兴致勃勃,声音清脆。
而他搂着她,低声:“我也喜欢樱桃花。”
她随口:“好嘛,樱桃花留给你,我要吃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