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玉霜异于常人,阿澜也被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只是已经从玉霜身边夺走了阿漠,他不忍心再抢走阿澜。然而他的不忍心,助纣为虐,将事情导向越来越不可控的局面。
他在云州就不应该救玉霜,可他救了。
他在太原、发现玉霜害阿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她,可他想着国家千疮百孔,杀了玉霜也没用,他要等着大周统一的机会。
他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他在玉霜身边监视她、不动声色毁她计划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认出了他?
可她一言不发。
一直到、到……今日。
当阿澜重新出现在云州,当张明露确信这是北周收复云州的大好机会,当阿澜想扮演“阿甲”来做事,张明露毫不犹豫地配合了。
他要驱逐霍丘,要云州重回大周,要节帅之名死得其所,要对得起天地君心民心。
他一生为此而活!
但是玉霜……他的妻子……他一生对不起她……
也许从很久之前就错了……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留住她……
大火轰烈,横木噼啪,玉霜与张明露站在火海中,玉霜看着张明露的眼泪掉落。
他这种人,也会掉眼泪。
玉霜眼神渐渐放空。
横木断在了楼梯口,楼梯也断了,脚下地砖空了,她终于确信,逃不出去了。
好可惜啊。
她的皇帝梦啊……
玉霜平静地想,其实也不算可惜,这本就是命运的安排。
今日之事是她之过,一切起因却不由她。她的筹谋已经没什么余地,可惜她遇到的人是阿澜和张明露。她的狡黠多疑,与张明露的忍辱负重……皆遗传给了阿澜。
不过,阿澜去扑那孔明灯,孔明灯炸开的时候,阿澜是不是也活不了?
他们一家人,终究要死在一起啊。
只是可惜……阿漠不在。
玉霜浑浑噩噩地哼着歌:“辞官致禄归桑梓……乐事告终忧事始。”
她一生早已无乐事可言。
玉霜喃声:“张明露,你终于来杀我了。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杀了我……我从一开始,也应该杀了你。”
张明露抱着她,走向火海。
玉霜浑身冰冷,失去力气,最终时刻,她叹息一声,终于服输般地垂下头颅,将脸埋在他怀中,任由他带着她赴死。
她扭头看窗外的灯火。
她看不到月亮了。
凉夜迢迢,遥瞻残月。
……再也没有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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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霜楼被大火吞没,整个圣女府被火吞没。
双方打斗的人意识到不妙,逃离这片火海,逃向城中。他们将在城中迎接新一轮厮杀,而圣女府,熊熊烈火中,只剩下了张文澜。
他还有一口气,但他动弹不得了。
他不是武功高手,扑下孔明灯后,他与灯一同砸在假山上。他扑腾着从假山上跳下,全身骨头好像摔坏了许多,他便动不了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吞没这里,看着阿甲奔入火海再也没出来,他只能……
等死。
张文澜靠着山石壁,闭上眼,被火熏得神识昏沉。他拔出腹部的匕首,大量失血让他周身发冷,微微痉挛。他知道自己动弹不得,也逃不出这片火海了。
算了,就这样吧。
他能做的,全都做了。
如果长青攻不下这座城,如果姚宝樱始终发现不了城中埋藏的炸药,如果幽州城破后一切结束……他也没办法了。
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的。
但是姚宝樱在乎,他只能为了她,去做许多他不在乎的事……也不知道他做这么多,姚宝樱会不会记得他。
真是不甘心。
她那么迟钝,会不会意识不到他没说的许多事,会不会不知道他有多爱她……他爱她入骨,恨她博爱,但是时至今日,张文澜在怨恨中,又生出一份与自己的和解。
他模糊地想,她忘了就忘了吧。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走出这里,反正她的余生,他也看不到了……他就当她快乐一生吧。
反正,他最擅长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这出戏,他从认识她开始,就开始唱。唱了这么多年,无论他本心多么清明,他都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坚决不听不信,活在自我催眠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要催眠自己,她只爱他一个人,阿猫阿狗,阿舜阿赵,乱七八糟一堆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她都不爱。她连那些认识的人都不爱,自然也不爱那些不认识的人了……
她只爱他。
她只爱他!
他死得其所……
“阿澜——”
听啊,这出催眠戏,他唱得真好。他在幻觉中看到她朝自己奔来,寻找自己。就像他一直渴望的那样……
“阿澜——你在哪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阿澜,我来救你了,你别吓我呀——”
她的声音婉婉,带着哭腔,有点儿哑音,会更好听。他是很喜欢把她惹哭的,但每次又不忍心。就像娘说的那样,他太犹豫了……
“阿澜——阿澜我们说好的啊,你发个声啊。找不到你,我也不走了!我们要死一起死——”
昏沉中的张文澜,骤然睁开了眼。
他的幻觉,不会出现这种内容。
这时候,他在烈火中,再次听到了少女大喊的声音。他呆呆的,泪水慢慢溢上了眼睛——
她竟然来了。
他挣扎着,拼着最后力量,在地上爬着去握那离他最近的一颗石子。他脸上、臂上、腕上尽是鲜血,他每动一下都在战栗。可他握着石子,吃力地朝外头砸去。
……樱桃。
第168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7
在熊熊大火中找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所有人都往外逃、自己拼命往里奔,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楼阁、草木、山石、桥梁……一切都在坍塌,进去后便很可能有去无回,下定决心救情郎、却很可能搭入自己的性命……却依然要进去。这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四方茫茫火焰,口腔尽是烟尘,姚宝樱被呛得频频咳嗽,还要提防一截截断木从高空砸下。
但是怎么办呢?
如果她不来,阿澜公子真的活不下去。
姚宝樱在心中恳求:发出点儿声音吧,阿澜公子。
对我多些信任吧,阿澜公子。
我知道你一直被放弃,知道你已然接受自己运道差的命运,可我是你的爱人,我已在苏州时便向山神祈祷与你性命共享、运势共通。满山神佛在上,山神在上,此天此地如此辽阔,难道容不下一个张文澜吗?
姚宝樱咳嗽不住、头脑昏沉,她在火海中努力靠近那座火烧得最旺的悦霜楼。
如果想找到张文澜,悦霜楼应该是最接近的答案。
终于,上苍对姚宝樱的祈祷降下了一丝怜悯。
姚宝樱听到了石子砸在土地上的声音。那无力的、绵软的声音,穿越一重重火光,擦入姚宝樱的耳畔。她被烟呛得快要看不清一切,当机立断顺着声音循去。
“阿澜——”
“轰——”
一段横木砸下,在姚宝樱的肩头重重一撞。
姚宝樱一口气提不上来,伏在地上。她肩头闷痛,躲开头顶的另一重砸下的瓦片。眼前视野变低,她终于看到了倒在一片石屑间、满脸血污的青年。
他好狼狈。
脸上那伪作的易容术,因为火焰的烧烤,已经化成了水,污浊
斑斓。他连咳嗽都咳嗽不出来,扑倒在地,抓着石子的手也在沥沥滴血。但他看到了她的同样狼藉,看到了那段横木卡在姚宝樱上方,火焰烧到了姚宝樱的衣摆和头发。
她半身黑污,长发着火。
他颤抖着,艰难的,向她爬去。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宝樱眼前更热,她提劲推开那卡在她肩头上方的断木,拔气一丈。在火海中运气,让她吸入更多的烟尘,胸肺犯疼,眼前阵黑,呼吸困难。
姚宝樱从没有过这种气虚缺力的时候,但是没关系,她终于奔到了张文澜面前,将人抱到怀中,按人人中。她不敢多看他身上的血,她看到他在烟火后、灼灼的、噙着一重湿气的眼睛。
姚宝樱提都提不起他,因她扶他的时候,发现他筋骨断裂、手脚无力,他有些惶然而难过地看着她。
张文澜无话可说,也一言不发。
以他对她的了解,他的拒绝只是耽误时间。他的樱桃是顶天立地的女侠,不救到他,不见到他,反而容易在这里丢命。
可是见到他、救到他,又如何呢?
这么大的火,怎么走出去?他们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吧。
宝樱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