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忍下手心的痒意。
她小声哀求:“别这样不近人情嘛,张大人。我被长青他们跟了好几日,实在好烦。你就让我躲躲懒吧,你忙你的事,我不打扰你,成不成?”
张文澜眼睛微动。
姚宝樱没看懂他的眼神:“你眼瘸了?”
他脸色便不太好了。
温热的气息起伏,他在她掌下开口,像蛇的舌尖伸长:“你……”
他的气息一动,姚宝樱便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她的脊背挺直,手心紧握,仰头看他。
张文澜的话说完了:“你做梦。”
姚宝樱大恼:“张文澜!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讨厌的人了吧?”
张文澜垂目盯着自己掌心捧着的书卷,垂下的余光,扫到她的发带。他手指蜷缩,用力得整只手心发痛。但他仍清清淡淡,好似真的要和她划出界限:“你若无事,便走吧。”
姚宝樱:“怎么无事?我有事,和你商量。”
他抬起眼眸,眼睛染上湖水的清波暗影。
姚宝樱手撑在窗棂上,朝上一跃,便翻跳进入,进入这间书房。她后方水上长桥后的侍卫们,对上窗前二郎清幽的眼神,这才退后。
姚宝樱坐在桌上,板着脸,俯望不近人情的张二郎。
张文澜:“你要与我商量何事,小慈?”
姚宝樱一噎。
她想找的借口,在他的恶毒下很快找到了:“我要与你商量一下,这个‘小慈’的称呼。”
张文澜将书卷扔到桌上。
他朝后仰身,背靠梨木椅,双手叠于膝间,狭长眼眸微挑。坐在桌上的少女,便清晰地俯视到他的面容与衣着,那种与身上官威毫不相贴的气质——竹影玉骨,风流天成。
渐渐地,张文澜一手抵着下巴,长睫毛眨啊眨,由刚才的不配合,变得配合多了:“这称呼如何不好?你不喜欢?可是高二娘子的芳名正是‘高善慈’,我如此称呼,方可坐实高二娘子没有被劫走之事。否则,你是谁呢?高二娘子又在哪里呢?”
姚宝樱:“一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你叫几声名字,就能确定的吗?万一真有紧急事情,你大喊‘小慈’,我反应不过来,错过紧急事情呢?”
张文澜虚心请教:“何谓紧急事情?”
姚女侠鼻子朝天:“比如你的作奸犯科被旁人发现了,正义官员们要杀死你,你喊救命。那时候你喊‘小慈’,我就很容易反应不过来。那你死得多冤。”
张文澜笑了:“原来我遇刺,你会救我啊?”
姚宝樱:“……你听话的重点真的好怪!我的意思是那个吗?我才不会救你呢。”
她说:“……我不会救恶人。”
午后春日,一阵凉风袭来。张文澜眼中神色一瞬间僵硬,在春日下,结出冰碴子一样的寒气。
他目光扎向她,她很倔强,偏头躲开。
眼见着说下去,二人少不得吵架……张文澜轻轻吸口气,心想他现在可没有心情和她吵架。
张文澜便继续笑。
他笑声清哑,幽静柔和。轮到姚宝樱吃惊地扭头,睁大眼睛看他:疯了吧?这都能笑出来?
他仰头看她,目中噙笑:“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不叫你‘小慈’,我又能叫什么呢?恐怕我习惯的称呼,你会听来厌恶,不愿意我叫呢。”
姚宝樱猜到了那个微甜的称呼,略微不自在地扭身,看窗外湖泊风光:“你想叫我什么?”
张文澜文质彬彬地吐字:“南蛮子。”
姚宝樱一下子呆住,然后脸被气红。她扑下来就要揍他,却见他一侧头:“樱桃。”
姚宝樱的手抵在他肩头,她抬眸时心头一空,再一次闻到他身上的花香。那到底是什么花?
日光与叶落飞花点缀这个平凡无比的午后,青灰的光束落在二人中间。她的旧情郎就这样被她扣押着,眉目锋利气度安然。
张文澜轻声:“可是,我凭什么叫你‘樱桃’呢?”
姚宝樱错开二人间那一刹那的暧*昧,一下子哀嚎,捂脸大叫:“你到底要干嘛?你说嘛!不要反反复复地折磨人……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张文澜这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我听闻,你管你身边的那个白脸废物,叫‘阿舜’。”
姚宝樱:“……”
她从指缝后窥他,看他垂着眼皮慢条斯理朝她伸出爪牙,如蛇信舔舐,带着一腔虚伪的温情:“你该叫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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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姚宝樱终于明白,她那小心眼的旧情郎,绕一大圈子,到底想要什么。
坐在桌上,花香拂脸。姚宝樱低声:“……你没忘了你和我已经毫无关系这件事吧?”
张文澜冷笑:“旁人有的,我都要有。”
他又转了和气些的语气,真真假假道:“何况,你我不是在扮假夫妻吗?你总得认真些吧。你既然觉得‘小慈’刺耳,我便不觉得‘张大人’听着奇怪?”
他偏头:“关中张氏上千人,有官职在身者百余人。你口口声声‘张大人’,谁知道你叫谁?你的夫君除了我,还有谁呢?”
姚宝樱垂着眼皮,手拧着手中那截发带。
似乎改口,便会有一重界限变得模糊。她很认真地守着两人之间的那条界限,生怕自己重蹈覆辙,追悔莫及。可一个称呼,代表的意思真的有那么多吗?
到底是一个称呼重要,还是她心里更畏惧他的招术呢?
姚宝樱抬头,目光清静地对上张文澜的眼睛。
她心中想,无论如何,我不会对这个人心软,不会相信这个人,不会对这个人生出同情,更绝不喜欢他。
既然如此确定,我又怕什么?
是了,鬼怪狡猾,我不能让他事事顺心。
姚宝樱便望着张文澜的眼睛,片刻后,她露齿而笑:“你想让我叫你,类似‘阿舜’那样的称呼?”
青年脸颊生红,垂目道:“我叫张文澜,字微水。”
他恍惚想着二人感情最好的三年前,因为她的稚嫩无知,也因为他的害羞,他始终没让她叫出“阿澜”。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人叫过他“阿澜”,他总要让姚宝樱与别人不同些。
“哗哗哗”。
风吹动桌角被放置的书卷,姚宝樱的目光落到书上。摊开的书页上,是一首诗——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姚宝樱不懂这首诗的内容是:墓门前有棵枣树,人人欲挥斧砍之。世人皆知他不好,但他绝不改正。
倘若她知晓这首诗,她便会觉得这首诗,不正是张文澜的写照,不正是上天对他的评语?
宝樱不认识这首诗,甚至将那个“棘”字,认成了“刺”字。她由“刺”字,想到了张文澜的可恶,想到自己总骂他是“刺球子”。
他不是要得到像阿舜一样的待遇吗?
那么——少女启唇,含羞作怯:“阿刺。”
张文澜刷地抬眸。
她坐在比他高一头的桌上,生怕他不知,她用手点着书卷上的那首诗,道:“就是这个字——我叫你‘阿刺’,好不好?”
张文澜幽静仰头。
姚宝樱朝他笑,几分使坏。使坏中,又透着无限俏皮。
他的血液热了起来。
他多智近妖,刹那间明白她对自己的戏弄。她笑盈盈地望来时,他淡声:“为何开口的是你,丢人的却是我?”
宝樱愣住,见他低头振衣。诡异沉默弥漫二人之间。
张文澜忽然起身。
他面色冷静,倾身而来的姿势,好像是要贴脸发火。她
正低头看他,他这样忽然站起,微凉的袍袖铺到她腿上,面颊几乎与她贴上。
在二人唇与唇相挨一寸之间,他似反应过来这不恰当的距离,朝后抬身。
与此同时,姚宝樱为防止唇瓣的碰撞,整个上半身朝后仰去。
她的身后是窗子,窗后是满湖绿波,幽深冷寂。春水荡漾,满塘清雾。她这一仰身,看在张文澜眼中,便是她要朝后跌入湖中。
他本能地伸手来搂她。
张文澜的手碰到姚宝樱腰,姚宝樱一骇,好怕自己身子一倾,与他过近接触。她抓住他手臂就往旁借力一甩,自己翻身向前。张文澜被她这么一甩,失了重心,整个人与她位置一换,朝前跌去。
“噗通——”
湖水溅起好大的水声。
书房中的姚宝樱一下子趴在窗口,满身热汗。
她好一会儿才慌乱,赶紧喊人:“长青大哥,长青大哥!你家二郎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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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场乌龙,以张文澜落水收场。
本就没好全的风寒,病上加病,张文澜又开始卧床了。
张家长辈们一听,轮流前来探望,又对这个“高二娘子”满是训斥:旁人成亲是冲喜,二郎这新婚,喜没看到,倒是全在生病了。
二郎从新婚当日病到现在,好不容易病要好了,又落水了。
姚宝樱低头听训。
她心里愧疚得不得了,并不找借口,心中也觉得是自己的反应大——阿刺就阿刺嘛,他干嘛非要凑过来呢?
是她不好,她不该开“阿刺”的玩笑。
姚宝樱态度良好,倒让长辈们不好再发火。他们怒气冲冲地离开,要她照顾好二郎。而送走长辈们,姚宝樱小声问长青:“二郎醒了吗?”
长青瞥她一眼。
长青:“醒了。他正在听大夫说病情。”
姚宝樱发着呆,坐立不安:“我也去听听。”
长青一下子没拦住,姚宝樱便冲去了寝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