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会又要烧汴京城了吧?这、这才建了三年,好日子没过几天,又没了……”
“听说是官家非要打仗,上面的大官们劝不动,只好、只好……反正,肯定还是不打仗好!咱们交那么多税,就为了打仗。文公说,只要听他的,咱们明年就可以减赋啦。”
“那敢情好。什么河东河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们交钱养兵马?”
而客栈一楼中正在喝粥的一个武人,砰地将手中碗往桌上一砸,吓了本就稀稀拉拉的客人们一跳。
掌柜无语:“病痨子发什么狂?”
武人穿着破絮棉袄,胡子拉碴,遮挡大半张脸。他抱臂冷笑,环视一圈:“俺就是河北人,俺告诉你们,幽州一旦和云州连成一片,北方的屏障就全没了。你们全都得往南逃……南边是南周地盘,人家会接收你们?
“打仗,不过多交些钱。不打仗,大伙都得死!”
他高声:“你们汴京人瞧不起俺们,俺也不会讲什么忠君爱国大道理,俺不在你家吃饭了!”
他扔了两枚铜钱,在一屋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昂然提剑出门。出客栈时,他还撞了门口的长青一下。
客栈老板慢慢反应过来:“就两文钱……真有骨气,别来鬼市吃饭啊。怎么不去州桥、马兴街耍威风?”
客栈老板一扭头,看到了门口的长青,脸色一变:“长青大侠?大家说张大人通敌,真的假的?你为何不与张大人一起?”
长青随口:“我只是来看看张伯言生前住的客房。”
客栈老板自己乱猜:“莫不是张大人偷偷派你来的?放心,咱们嘴牢,不乱说话。咱们昔日就打赌过,说按照二郎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来查呢?二郎就是、就是……”
长青冷淡接口:“疑心病重。”
老板讪讪。
长青脑海中回忆文公告诉他的张伯言的血书时,自己心头生起的怀疑。
如今,汴京生乱,皇帝被囚。
文公之所以敢做这样的事,是因自己带着玉霜夫人的计划与人手到来,恰好文公对皇帝失望。
而文公之所以对皇帝失望,是因为皇帝无视张伯言状告的血书。
问题是,这封血书,怎会完好地保存下来呢?
如今所有证据指名,张伯言已经遇害。张文澜杀了张伯言,却没毁掉血书,留着这个证据给文公?
……以长青对那位曾经主子的了解,这必然是一个局。
那么只要抛下所有的疑点,去站到更宏观的角度思考,张伯言血书带来了什么——文公谋反,张文澜“勤王”,篡夺兵马。
长青怀着这样的心思,在鬼市守了数日,终于在某夜,追到了桑娘——汴京城封,人心惶惑,桑娘试图从鬼市地窟逃离汴京。
桑娘,是鬼市的“老人”,昔日跟着姚宝樱做了不少大事。
而今,刑罚之下,长青从桑娘这里审问出了结果:“……张伯言的血书,妾身是知道的。因为……那就是妾身与几位朋友,按照张大人的意思做的。
“张大人说,我们和张伯言共事过,必然有所了解。张大人还甩了一本张伯言的书信给我们,让我们模仿张伯言的字迹。
“长青大侠也知道,我们鬼市,许多人身上都背着罪名。我们最害怕开封府了……张大人亲自烧了开封府一书架文牍,换我们帮他伪造张伯言的血书……”
当长青带着证据去找上文公的时候,文公脸色发白。
文公意识到,张文澜从很久前开始布网,在等着自己上钩。
书房中,夜火吹得桌上案牍哗啦啦。文公惨然跌坐,很长时间都沉浸在这个荒唐的消息中。他慢慢苦笑,神色更暗。
文公喃喃:“难道就因为本官在夷山设局杀他,他就猜本官和玉霜夫人有了勾结,就开始布局?怎会那么早……”
长青无言。
是啊,怎会那么早?
当日夷山后,赵舜与容暮为了找姚宝樱,朝张宅射了一箭。那上面绑着的金钗,正是玉霜夫人的所有物。
长青怎会不知,张二郎多疑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张二郎简直怀疑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何况那根金钗,来自玉霜夫人。
想到张文澜,长青思绪微恍。他想到了余杭中,自己告知二郎真相后,二郎张口吐血的情形。
二郎……
他恍惚了许久,直到发现屋中已经静下,文公幽晦的眸子对上他。
文公冷声:“如果老夫步入了张二郎埋在很久前的一个局,那这个局,二郎要对付的人,不只是我,还包括你们。京中情势难以压制,何况张微水心思诡谲……”
他不甘心。
为官数十载,一心为国谋求生路,但是在这种疑心病上,他确实输给张文澜。
张文澜会步步紧逼,步步压制……如果汴京四面八方都被张文澜控制,汴京成为一座孤岛,那他们成了乱臣贼子,囚禁皇帝的意义在哪里?
不过幸好船上的人,不只他一个——
文公淡声:“想必玉霜夫人对这番情形,亦有所预料吧?”
长青顿一下:“确实有。”
文公控制不住地脸皮抽搐:果然是一对疯子母子。
文公冷淡问道,长青冷淡回答:“夫人让我叮嘱文公,文公的棋子,不是只有皇帝一个。文公有软肋,张二郎也有。”
文公:“她说的不会是姚宝樱那个跑江湖的野丫头吧?呵,昔日就是她在夷山破坏老夫的计划……等等。”
文公眸子一晃,想到了另一个人。
长青说出答案:“昭庆公主,李鸣呶。”
文公眸色幽微。
长青又将一细颈玉瓶递给文公:“为防好事生变,此毒可用来对付官家,凭文公自决。”
文公震
得眸子僵硬,死盯着递到自己眼皮下的药瓶,没伸手去接。
他深深看长青,觉得自己已然不懂此人。此人胆大包天,狼子野心,和昔日张二身边的那个侍卫,当真是同一人?
长青将瓶子放在文公手边的博物架上:“另外,我会亲自出见一番张二郎。请文公开城门,准许我出城。”
文公木然。
他在与狼共舞,已然不能下船。
—
这个时候,任何消息的传递都因为时差,造成误读。
为了消除这种误差,张文澜拖着病躯,与兵马同行;文公派快马加鞭绕过战火,送信去苏州。
不过十日,苏州接收到了一道圣旨,一封文公手书。
李鸣呶在苏州待了许多日,本在许多天前就应该被人护送回汴京了,但这一方以“外面打仗,官道被毁”为由,好吃好喝地将小公主供在苏州府中。
所以鸣呶并不知道汴京出事,自己兄长被囚。她每日抱着猫在花园中忧心战火,不断拟稿自己该如何促进朝堂和江湖的合作。
而在这时,苏州府尹带着李元微的圣旨到来,要将公主嫁去南周和亲。李元微以余杭周遭官员落马之时为由,将送公主出降的事宜,交给苏州布置。
为防夜长梦多,请公主即刻上路。
鸣呶不可置信,捧过圣旨:“我兄长让我和亲?”
明明昔日她与李元微就这件事讨论过,李元微明确表明让她去玩吧。怎会短短数月后,她就要被送去和亲?
甚至,不需要她回到汴京,要她在苏州即刻动身?
苏州府尹拱手立在屏风外,看公主殿下抢过那道圣旨。
而鸣呶拿到圣旨,看到上面正是她兄长的字迹与红批,心便茫茫沉下。
……是因为她帮江湖人逃离汴京,又在江湖上玩耍不肯回家,兄长对她失望了?
鸣呶心中混乱,冷不丁想到自己在余杭黄金林中,小水哥与她说过的话。
张文澜说,他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为了南周与北周不生兵戈,不在此关键时期与霍丘结盟,他们需要一个皇帝最信任的公主,控制南周朝堂。
那未必是真和亲,但他们需要一个公主。
恰恰在鸣呶被容暮护送出余杭的时候,鸣呶已经知道有船偷偷下了南周……
这是兄长与小水哥的计划吗?
苏州府尹脸上摆着笑:“殿下好些歇息吧。我等受君令,明日便送殿下南下。殿下可有异议?”
鸣呶抱着圣旨,怅然若失地坐在贵妃榻上,轻轻摇了摇头。
小小的“喵”声中,米奴踩过她放置在榻上的圣旨,窜入公主怀中。
鸣呶抱着小猫,默然无话,趴在软榻上。
—
当夜月明星稀,天光烂烂。
守夜侍女安然酣睡,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娘子悄悄掩闭门扉,从廊下猫腰而过。
月洞门下有两个侍卫守着,小娘子蹲在草丛边,朝上方小心瞄了一眼。
斜方墙头,黑猫踩檐而过。
几颗细碎石子从上掉落,砸到两个侍卫的头上。两个侍卫抬头,看到一团黑影刷然而过,宛如幽魅——
“什么人?!”
月洞门前的侍卫被引走,小娘子穿过门,提裙向外跑。她刚跑到庭院,便迎面遇到一个持戈卫士。
小娘子惊骇,却刷的从背后抛出一团白色粉末,撒向面前人的眼睛。
卫士以为这是什么毒,大叫着闭眼,声音即将惊动院中其他卫士的时候,一团黑影扑来——
米奴爪子在卫士脖颈一划,连血丝都没溅出,卫士砰然倒地。
黑猫又窜上墙头,在一只旗杆上咬了一口。旗杆摇晃,下方卫士们跑去查看旗杆下是否有贼子,小娘子趁机猫入了一个屋中,在一个个衣箱中翻找自己的旧衣。
“米奴、米奴——”
小娘子心跳砰砰,抱着自己从旧衣中搜出的一个小圆筒跑出屋子的时候,不忘呼唤小猫。
米奴在墙间跳跃,小娘子站在墙下按到圆筒的机关,嗖一下——
银色小箭的寒光惊动四方,月光如水,在葱郁林木间穿梭。水光一般的玉色,也一重重打照在树下飞跑的小娘子眉眼间。
发带舞扬,眉目清丽,颇有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