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7
北周余杭附近的大明山中有方瀑布,瀑布后非洞,而是急湍水流。
在姚宝樱他们来之前,张文澜与侍卫们已经考察过:这段水流蜿蜒溯回,水流过急,会用极快的水浪奔涌,带着落水的人流向通往山外的一平原河谷。
人在水中不过一刻,即使以张文澜此时的体力,也足以脱身。再不济,长松等侍卫们会找来。
换言之,这和赵舜掉落的悬崖不同,瀑布是一条逃生路。
如果姚宝樱选择赵舜,张文澜便会继续自己那有些疯狂的计划,一条道走到黑——而他几乎九成九确信,姚宝樱会选择赵舜。
因为,大事面前,众生面前,她从未选过他。
她在小事上迁就他,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她的世界过于广袤,关爱保护的人又太多,他争来争去,似乎也争不出什么名头。
往日他总怨恨这份博爱,而近日,他常常恍惚,感激这份博爱。
若非她是这样的人,张漠早在三年前就被他连累死了,岂会多了三年的挣扎时间?三年后,张漠的生死,他已经毫无办法了,他只剩下了姚宝樱。
所以他会拼尽全力保护她。
他固执到坚韧不拔的执念,在姚宝樱趴在崖头说“成亲”时,动摇一次;在姚宝樱哭出来时,动摇了第二次。
当哗哗水流灌入口鼻,当他如自己猜想的那样坠入瀑布,被水流卷入后方的激流中时,他眼前浮现了少女被水荡开的衣衫……
他的心志,动摇第三次。
姚宝樱被卷入水流,便意识到了这是逃生路,而不是求死路。她忍住自己一触落水而来的眼前漆黑带来的惧意,睁开眼寻找张文澜。
水流哗哗,她的身子被石壁、山石撞击。痛意她可以忍受,只要追到张文澜。
她看到了他!
可她虽水下功夫好,岸上好用的内力,在湍急水流中,竟然无法将她快速带往他的身边。
二人在水下激流中滚动,衣衫凌乱发丝缠臂,姚宝樱不得不拔出自己的刀,时时抵在滑不溜秋的石壁上,帮自己靠近张文澜。
比起她的挣扎,张文澜是毫不挣扎,任由水流卷着自己去往任何地方。
但他迷离的眼睛,盯着她。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成亲”二字,模糊的视野时而看到少女莹白的脸、通红的鼻,但水流太急,他自然看得不清。
他在一片浑噩中,目光终于顿住的地方,是姚宝樱的肩头。
起初看得不清楚,当她一次次逆着流水尝试靠近他,他终于看清她那片皮甲所裹的肩头,红嫣嫣的,并非衣上所画红梅,而是一片晕染开的血迹。
她受伤了?
他忽然想到了她肩臂的旧伤,她方才在山崖上拽他的手臂。显然,她肩头的旧伤,因他而裂。
是他总害她吃苦吗?
苍天从来不喜欢他,苍天会因为不喜欢他,折磨他所喜欢的,夺走他所喜欢的吗?
张文澜怔忡之间,忽而听到姚宝樱拼尽全力的一声气音——“阿澜公子!”
她嘴张合,口中吐出水泡。声音来自“传音入密”……她用内力,只勉强传出这么几个字,她眼睛漆黑又期待,着急地看着他。
张文澜恍惚万分。
他的心魔与满腔爱意,在一刹那突然崩溃。
他一刹那忘记自己的筹谋,忘记自己的计划,满心都是她说的“成亲”,是她肩头的伤,是她即使救下赵舜、也跳下来找自己……也许他始终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可姚宝樱待他如此!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连他这般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她还有什么没做到,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满意。
她说要和他成亲,其实千难万难,他带着她一起,若是死在一起,也未必不好。
他就是要姚宝樱。
他就是喜欢她。
在他身处险境、并无成算、将她排除出危险的时候,只要她向他递出手,他就是会撑不住放弃一切,抛弃一起,他想、想要……
姚宝樱终于看到张文澜眼中神色有了生气,有了变化。她终于看到了他在逆流旋流中的挣扎——他向她伸出了手。
若是陆上,宝樱必然激动得嚎啕大哭。
然而眼下显然不是激动的时刻。
姚宝樱朝他递出手,拼命向他游去。
二人的指尖在水流中几次碰触,却因水流而再次分开。
水流溅出白色泡沫,像他们之间五彩缤纷的一个个美梦。在这一个个梦境织就的水泡中,在她努力游向他的时候,他也拼命地、不管不顾地想靠近她。
浪花滚滚,水泡连连。
错过几次后,姚宝樱的手指终于抓住了张文澜。她的刀卡在两块石头间,她借力扑向他时,上方哗啦啦一道激流涌下,打向张文澜。
姚宝樱睁大眼睛,肩头伤势因她的用力而再次裂开。
二人相握的手再次被冲开,头顶的那股激流缓和后,姚宝樱已经寻不到张文澜——他被激流卷走了。
姚宝樱心头慌乱,咬牙朝前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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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周建业的玄武湖下,水流不急。
若有人想在此追人、救人、杀人,都并不算吃力。
云虹整个身子落入湖水,潜水用内力锁定张漠。她还未完全锁定他的方位,她耳畔借着水流,忽然响起郎君用“传音入密”带来的一道声音——
“对不起,我没有去云州。”
云虹目光整个滞住。
他知道她之前……
张清溪……
云虹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水下的张漠。
她追他一路,只看那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行动有异。她认出是他,却又不知他武功为何差到这个地步,更不知晓他和南周发生的事。
且她对张清溪……
她已经不知该如何看他,所以她不看。
在落水前,云虹想的是,抓到张清溪,审问张清溪,将张清溪交给南周。
其余的事,她不想多管了。
但是,张漠一道声音,让云虹心神微空,颤颤战栗。她恍惚自己太久没听到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看向他——
她看到他身子到处在渗血。
水流缓缓,鱼水环绕,她的绸带也随之飘曳。
他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光中,被水草、游鱼拽着向下沉去,他不挣扎也不游水。与此同时,他的脸、脖颈、耳畔,以及一身武袍,尽被血浸染。
他的脸白得如同死人,眼睛漆黑温柔。在她望来的一瞬,他闭上了眼。
他闭上眼,如同死了一般。
这种念头刚出,云虹的飞云袖裹住了张漠。
“飞云袖”,是云虹的绝学,也是张漠昔日戏称的“白练飞光”。
她的庞大内力出于一种试探,朝他身上探去。一探之下,连云虹都静了一下——筋脉寸断,内息噬体,走火入魔走到了绝路。
她的内力,已经完全没办法传入他体内。
换言之,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水上烟雨蒙蒙,水下霹雳入海,劈得云虹整个大脑泛空。
当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的时候,她已经游过去,将张漠抱入怀中。
她本已完全不想与他有交集,此刻却也许是飞云袖的试探结果过于荒唐,云虹探出了手,握住了张漠的脉搏。
他被她环抱而纹丝不动。
他的气息弱到极致,被云虹按住的手腕脉搏也几乎摸不出来……他真的要死了。
云虹看着怀中的青年。
她静静地想,倘若他真的死了,那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没有去云州”。
倘若他真的死了,她的爱恨情仇,便都失去了方向。
恨……
她恨他吗?
她此时不知,但是多年前,她是恨过的。
她最恨他的时候,是他们成亲那夜。
那夜,他抛下她的师门与众多江湖人士,跃马下山,消失了整整一年。她沦为笑柄,被人质疑,又连他的生死都不知晓,面对父母与师兄们担忧的眼神,不知从何说起。
彼时她不知他是朝廷人士,不知他不能道出身份。
她更是在今年上半年前往云州查探情报时,才知道他是玉霜夫人的长子,知道他在成亲那夜骤然离去,是因收到云州城破、家破人亡的消息。他记挂他的亲人,不能与江湖人交心,必须做出决裂般的选择。
然而,在她不知晓的那些年,怎能不恨呢?
而在那一年后,他竟然又出现了。
重新出现在云虹面前的张清溪,是一次客栈中的秘密盟约。
有人约了众多豪侠聚会,云虹受父母之托,前去调查。她在客栈坐了一日,约好的豪侠们一一到来。
那些人,便是日后的“十二夜”。
有人玩着木偶,有人抱着佛经闷坐,有人耍着剑,有人在占乩,有人摸着琴弦,有人抚着自己的刀……青年才俊们,是江湖上最出类拔萃的一拨人。如今的小十、小十一,只是当年其中两位收的小徒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