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舒口气。
她心里明白,张文澜总会顺着自己。但她又知晓他有他的一堆事,他必要根据她的计划来改他的计划。
云虹师姐问她是不是被张文澜的爱感动,才决定和张文澜在一起。
感动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张文澜的行径,确实让她常怀愧疚。
……虽然大约明白,这是他的手段之一。然而一个人因为爱她而将手段用到极致,她又能强求什么呢?
姚宝樱拉住他的手,郑重:“我不是突发奇想离开余杭,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阿澜,你愿意听吗?”
张文澜眉目藏在幽暗后,只轻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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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姚宝樱开口之前,张文澜就猜得到她的原因。
但猜测与坦诚终究不同,他终究想听一听。
宝樱磕磕绊绊地与他复述,说想去北境战场帮忙,想召集江湖人一起去。
张文澜看她那样辛苦,他慢慢说道:“去狼虎谷吧。”
姚宝樱怔住。
张文澜:“你不是要救那三位吗?你不是要赢得江湖人的信任吗?我早就告诉了你狼虎谷的存在,真奇怪,你居然一直没想去。”
而他,将人关了这么久,审问了这么久,若他们能救张漠,此时大约也能出结果了。
若他们不肯救张漠……
森然寒气一寸寸漫上他的眼眸,但转瞬间,就被怀抱中少女温热的体温驱散。
姚宝樱惊喜:“阿澜,你真好。”
张文澜:“不,去狼虎谷,我有我的目的。”
姚宝樱教训他:“不要总将自己视为恶人,树立一堆敌人。”
她便说起他们去狼虎谷的计划、行程。
在她的畅想中,她借机找到三位伯伯姨姨,还赢得江湖门派的信任,带领大家一起救国,一起配合朝廷驱逐霍丘。
到那个时候,北周皇帝一定会重新重视他们这些江湖势力,与他们重议谈判。
到那个时候,天下一统,海晏河清,张大人在朝堂上为国为民,她在江湖上号令群雄……
张文澜缓缓说:“我做不到。”
姚宝樱顿了一顿。
走在她身旁的青年淡淡说:“我可能永远不认同你的梦想,你的志向。正如你先前说的那样,我本性卑劣弑杀,阴暗虚伪。我是披着人皮的妖怪,我永远无法像你一样炽烈地热爱此世红尘,烟火人间……”
姚宝樱握住他的手:“你不认同,却分明一直支持我。难道这不够?”
张文澜静下。
姚宝樱小声:“真是的,这是试探我吗?阿澜公子以真心待我,想换取我的真心吗?我也有真心。”
她仰头朝着他笑,额发被夜风吹拂,墙外的灯火偶尔照来,落在她莹白濛濛的脸颊上。
姚宝樱:“我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奢求你改变。我们互相包容,携手前行。
“我很喜欢你的。”
她的喃喃声,伴着烛火,落在张文澜朦胧眼中。
这让人想起她昨夜船舱中的胡话。
胡话也是真心。
而清醒的姚宝樱会一遍遍强调自己的真心,抚慰张文澜的不安。
张文澜恍惚中,听到她说:“……你不用必须成为好人,也不用担心自己做错事,与我分开。你没有的志向,我有。在朝野波涛中,我会托着你。”
姚宝樱话音未落,张文澜便上前,想拥抱她。
张文澜抱了个空。那个方才还与他大抒情意的小娘子像只蝴蝶般飞走,嗖一下就窜上了墙。
张文澜听到她急促的一声:“等我一下。”
比她的话语声还要慢半拍,张文澜才听到巷外街头的摊贩买卖吆喝声——
“卖橘子咯。”
“博野果咯。”
“这是我家掌柜新编的彩灯……”
真是的。
张文澜心中轻轻抱怨一下。
真的是个小孩子般说风就是雨的小娘子。但他喜欢的,不正是她的这份潇洒利落吗?
他何德何能,与她折腾这么久,竟然没有磨掉她的天真纯澈。如今回头想,他一心一意地折磨她,却又希望她不变。
张二郎,是一个贪心鬼。
贪心鬼张文澜再见到姚宝樱的时候,姚宝樱蹲在墙头。
宝樱大半身被墙边古树绿叶遮挡,只露出宛如垂耳兔的颊畔乌发,以及飘飞的发带。
绿叶影子如流水般在她面颊前浮动,墙下仰望的张文澜听到她甜甜的笑音:“阿澜公子,进步了哇。以前几息时间不见我,你都要黑脸,来回转圈圈。如今好一会儿不见我,你竟然没怎么挪窝呢。”
张文澜抬眼皮:“你有三位长辈在我手中当人质,我怕你跑路?”
这人,又说怪话。
墙头少女白他,跳下墙。张文澜也才看到,她手里提着一只暖光熠熠的蒺藜灯。
灯笼四角的流苏与她的衣带缠在一起,她好像极喜欢那盏灯,边走边看手中的灯笼,差点被纠缠的衣带绊倒。
而姚宝樱看到自己的情郎靠墙而立,怀里竟然也不是空荡荡的。
姚宝樱蹬蹬蹬跑过去,到了跟前,张文澜将怀中的油纸包递给她:“方才有人来巷子里挑担卖炒银杏,我买了一些。”
姚宝樱探头,看到油纸包中的热气:“是热的!甜不甜?”
张文澜:“那不得姚女侠告诉我么?”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喜滋滋尝一颗,烫得自己腮帮东鼓一下西突一口。
少女口齿也几分含糊:“阿澜公子,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你为我买零嘴儿,我给你买了灯笼……你知晓这种灯笼吧?”
张文澜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习惯了她的薄待,她突然说为他买了灯笼,他半信半疑间,心间生了怯意与惶恐。
他轻声:“我何曾说过喜欢灯笼?你莫不是自己喜欢?”
“才不是!”姚宝樱白他一眼,继续递自己的灯笼,凑过去与他讲解,“我问过人啦,这种灯笼,叫蒺藜灯,取名‘吉利’的同音。它在南方这边,也叫荔枝灯……但我还是喜欢‘吉利’这个名字。”
她低头,晃着手中灯笼:“祝阿澜公子吉利如意,长生长乐。
“这样,你总不会说,我什么也不给你,什么许诺都当不得真了吧?自然,长生结也是有的……等我闲了,我去学。你等等我,给我时间,好不好?”
张文澜一言不发,接过这盏蒺藜灯。
也许他真的没接过什么礼物,没受过什么祝福,他与她手指相擦时,姚宝樱敏锐地感到他指尖的冰凉和颤意。
她心里一酸,却做不知,而是顺势接过他的油纸包,品尝热乎乎的银杏。
灯笼的晕光,照着张文澜的侧脸。
他安静地低头看灯,许久不动。
姚宝樱边吃零嘴,边等他。等着等着,轮到她自己发痴了。
张文澜一直在看灯,他都没抬头,便说:“看我做什么?”
姚宝樱语塞。
张文澜:“你不是说我不好看了,而世上好看的郎君未必只有我一个?”
姚宝樱心想那是因为你前些日子一直在易容!
但此时灯笼在张大人手中转动,夜风徐徐,不是争执的好时期。
姚女侠眼珠一转,有了说法:“你还有一颗心,你自己不知道,但我看到了。”
张文澜:“我没看到。”
姚宝樱:“这可能是唯一一个你看不到但我能看到的东西吧。它被你藏在常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每日落灰,东躲西藏。然而这颗心光华璀璨,明亮万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声情并茂,感情充沛。
而她的情郎抬头看她一眼,黑眸被烛火照出一片流离的艳火光泽:“呵。”
姚宝樱:“呵呵。”
张文澜:“呵呵呵。”
姚宝樱:“……”
她看着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想这人铁石心肠么?她都要将自己感动了,却感动不了他。
他还嗤笑,嗤笑个屁呀?
姚宝樱大恼,银杏也不吃了,抬手就猛推他一把。
同时她大声反驳:“呵呵呵呵!”
张文澜被撞得趔趄后退,姚宝樱怒视他,以为二人要开战。不妨他顺势靠在了墙头,提着他手中那盏蒺藜灯,看着她开始笑。
姚宝樱被他笑得发毛。
他像是忽然得了羊癫疯,笑意越来越浓,笑声越来越大,在巷中过于清晰。
他从没笑成这样过,从没有过冷笑、阴笑、微笑、假笑之外的笑容,如今这般停不下来,巷头路过的人们都惊疑地看了过来。
姚宝樱满头大汗。
她连忙去捂人的嘴:“你别笑啦!有什么好笑的,你在笑什么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