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冷目。
秦观音看向张文澜。
秦观音温声:“张大人猜猜,我为何针对你。”
“这并不难吧,”张文澜漫不经心,“因为你根本不像你口中说的那样,希望江湖和朝廷和睦相处。‘十二夜’中,你应该是最厌恶朝廷,最喜欢覆灭朝廷的。你一直想杀我,想最大程度地瓦解朝廷势力——我说的对不对呢,‘十二夜’中第八夜,观音石泣血?”
张文澜:“你的全家,都死在朝廷手中。你对我恨之入骨。
“只是,为何要骗樱桃?”
他的目光幽幽看着她,声音如鬼雾般飘移:“你与我斗法,是你我之间的事。若是牵连樱桃,我便不会放过你了。”
“放过我?”秦观音如听什么笑话,大笑出声。
她一向清丽而冷静,此时骤然的痛恨与疯狂,笑声回荡在山洞中,如阴风阵阵,让人面色凝重。
秦观音的百工伞拔出,伞柄朝向他:“张大人,让我听一听,你想如何不放过我。
“你这种为朝堂办事的走狗,死千万次,也罪有应得。”
第134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9
故事要从哪里开讲呢?
是要讲
一家人被朝廷追杀,到观音石下得到神佑,就此给她取名叫“观音”呢,还是讲那些年收服余杭各大势力的艰难?
是要讲路有冻死骨呢,还是讲王侯皆禽'兽?
是要讲南北周分裂,余杭那些年经受的战火,还是讲北周建后余杭官员的贪婪与罪孽呢?
所有故事,还是要回到那一年的“太原之战”。
秦观音喃声:“我是真的相信‘子夜刀’,正是‘子夜刀’在江湖上有如此威望,‘十二夜’才愿意跟他去太原刺杀霍丘王。那时候我们都相信,只要霍丘王死,战争会停止,我们会拯救万千黎民。”
秦观音转向容暮:“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你当年也在太原,你应该知道‘十二夜’结盟,将江湖大大小小的势力合并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非人人心怀大志,怎会被张清溪所骗?”
容暮淡声:“我与你不一样。”
他身畔的鸣呶,紧张万分地拽紧他衣袖。他回神,朝公主轻轻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无妨。
秦观音怔忡。
她收回目光。
是啊,容暮也许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怀有大志,只有容暮是无所事事。他们在太原城中付出巨大代价,结果被朝廷所骗——张清溪竟然是朝廷中人。
秦观音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家破人亡,自己与朝堂的仇恨。
张清溪来自朝廷,那个新建的王朝北周,他们都没有见过。秦观音忐忑地想,也许北周和以前的大周不一样?
实则,哪里有不一样。
他们被当牺牲品,他们或死或伤。从那以后,江湖四分五裂,江湖人成了过街老鼠,既要躲避朝廷势力,还要躲避霍丘人的复仇。
这仅仅是因为在最开始——张清溪需要他们转移北周正面战场的压力。
“不是那样的,”姚宝樱艰难道,“其中有别的缘故,‘子夜刀’有苦衷,他并不是要趁机剿灭江湖。他虽然是朝廷人,但他真的希望大家能一起建立一个统一王朝……”
秦观音淡声:“什么缘故,能让人背负‘叛徒’之名这么多年,而不解释呢?”
姚宝樱语塞。
张文澜感觉姚宝樱的目光,似乎想看向他,但又克制地收回去。
姚宝樱没看他,秦观音却看向了他。
秦观音道:“你和张清溪长得很像。你们同样来自汴京,同样在朝当官,还同姓‘张’。那夜余杭烟火,我在高楼上看到你第一眼,就宛如见到张清溪的第一眼。”
她低声:“那年他与云虹结伴,在余杭停留。我同样在阁楼上,第一次见他……风华绝代,公子如玉……我隐隐猜到他身份不简单,却从不敢多想……”
两行清泪,落在她腮上。
姚宝樱沉默。
张文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敏锐地捕捉到秦观音情绪的怪异,深深地看她一眼。但她是聪明人,很快收了情绪。
秦观音肯定说:“你与张清溪,必有血缘关系。”
“真好笑,”张文澜淡声,“我易容一路,试图将我的容貌和另一人改得相似些。结果到头来,让你决定对我下手的缘故,竟然是我长得像张漠。”
易容?
姚宝樱诧异看他一眼。
他目有怨怼,似怪她一直觉得他长丑了。
姚宝樱此时心事重重,却因为张文澜这怨怼的一眼,心里竟宽松些,握着他的手指因放松而垂落下去。
他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躲。
秦观音看着他二人的小动作,默然片刻,选择装瞎:“他本名叫张漠吗?我们只知道他叫‘张清溪’。‘十二夜’中,他推说自己资历浅,排名最末。确实他只在那几年崭露头角,我们在此之前没听过他的名字。
“江湖人都叫他,‘子夜刀,清溪客’。子夜过后,片甲不留……就如宝樱方才展露的那一手。”
那招化石为末的刀法,惊鸿一瞥……昔年,她也见过。
秦观音神色有些恍惚:“所以,你去汴京,真的见到了‘子夜刀’。他教了你武功……他真的是朝廷命官?朝堂与我们相隔甚远,哪怕我们对叛徒恨之入骨,却谁也不敢去汴京刺杀他。
“有能力刺杀他的,一个是云虹。呵,云虹可不觉得他是叛徒。
“还有一个是鬼市坊主,容暮。但是容暮本就不想理这些事,当年被我们拉入‘十二夜’,已是他最心热的一次了。
“谁想到呢?最后是你去了汴京。”
秦观音淡声:“你也被他骗了吗?他这个人,最会骗人了。谁见他一眼,都觉得他是绝世好人,光明磊落。”
“他就是,”姚宝樱强调,“他有苦衷。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但你这么介意,我可以私下告诉你……你如果只是恨他,你应该去汴京杀人。你不应该在余杭,和官府一起作恶。”
秦观音:“我说了,我在救人。”
“杀百人救千人的这种救人吗?!”姚宝樱厉声,“我不认同!我也不会允许你继续下去!”
秦观音:“即使你知道这些官府中人作恶多端,杀害乐氏满门,还在继续杀人取乐?”
姚宝樱:“有什么区别?你不想官府杀本地人,想出的法子,竟然是让他们杀害外地人……这太可笑了吧?”
张文澜幽声:“不,樱桃,这不是她的法子。她和官府互相捏着彼此的把柄,他们是一伙的。”
众人皆静。
鸣呶颤声:“小水哥,我不明白……”
姚宝樱在侧,张文澜有心卖弄,便为他们解惑。
事已至此,这里的人,应当都已经明白,多年前,末帝曾在南巡江南时,看中乐氏二娘子。乐氏二娘子不从,本地官府为了讨好末帝,修建了“黄金林”,来囚禁乐氏二娘子。
之后便是乐氏大娘子与二娘子双双嫁人。
张文澜道:“依我拙见,当时末帝已经回京去了。乐氏二娘子没有跟随他,说明她被末帝抛弃了。末帝本就是玩一玩,他根本没打算带乐氏二娘子回去。然而那一年,两位娘子竟然齐齐嫁人……谁敢把末帝的女人匆匆嫁了呢?
“所以我猜,嫁人的只有大娘子。二娘子嫁人,只是无奈之下的掩人耳目——她怀孕了,肚子瞒不了人。”
《钱塘怨》中所唱——
“怨女行,红雨日,阿兄床前淅沥沥。
冤子游,黄金林,阿妹肚子压座山。”
应该是这段时间的故事。
“但是之后有一年,乐氏庄园发生了火灾……”
姚宝樱补充:“那是十三年前的火灾。乐氏一家人都死在火海里。”
张文澜目中轻轻一缩:她怎会如此肯定地说
出“十三年前”?
也许是她在外查到的吧。
张文澜继续:“黄金林和余杭城中的《钱塘怨》唱的故事版本不太一样:乐氏一家人死于火海,但仆从们逃了几个,为乐氏不平。那些年,余杭中经常有官府中人死在汤村镇……这就是‘怨子怨女复仇记’的原型了。时间久了,汤村镇露出破绽。官府开始猎杀这些逃逸的仆从。”
他朝向秦观音:“三年前,秦堂主发现了这一切。”
他慢悠悠道:“我查过地方志,在下江南前,我也特意查过‘十二夜’的发家史。拜月堂是三年前才开始崛起的,那正是秦观音与余杭官衙打得火热的起初。秦堂主,你没少帮余杭官府杀人,做些腌臜事吧?”
“我说了,我在救人,”秦观音冷声,“太原之战后,江湖一溃即散,拜月堂若不与官衙联手,便难以存活。索性他们要的并不多,不过是我帮他们挑选外地人,助他们取乐。只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对汤村镇余下的人下手,余杭百姓才能安全。”
姚宝樱大怒:“你、你、你……”
张文澜赞道:“好仁义的大侠!一年死十二对男女,三年就三十六对。这和秦堂主要救的千千万万人比,确实太少了。”
秦观音道:“张大人牙尖嘴利,侃侃而谈,但你若是我,未必做得比我强。”
张文澜在姚宝樱面前一向从容:“我从未自诩品性高洁,但我起码不会卖国。”
张文澜又想了想:“不对,我也懒得在已经达成合作的时候,还每年要官府中人出人,好被我杀掉。这种表面功夫,彰显正义……太可笑了。”
他真的笑出了声。
鸣呶抓住关键词,失声:“卖国?!”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小水哥说的,是那些南周官……是啊,这里是北周,南周官为何会来到这里?他们戴着面具……我起初以为是那些贵人怕人认出自己在外面的身份,后来才明白,怕认出身份的,除了北周的贵人,还是南周的官员。”
这般一说,姚宝樱也想起了一些异常。
姚宝樱猛地一拽张文澜:“我在水下见过人骨。人骨过白过完整,根本不是正常腐烂的结果……水下怎么会有那么完整的人骨?”
秦观音默然,而张文澜若有所思:“你们还记得那些肚子高涨的孕妇吗?那些据说离开黄金林、但外面人从未见过他们离开的‘怨子’‘怨女’,若我所料无差,他们离开的方式,是用身体运盐,走水路。
“那些孕妇根本不是孕妇。‘阿妹肚子压座山’,其实是用盐填满肚子。如果我们剖开她们肚子,看到的应该不是五脏六腑,而是一肚子白花花的盐。”
姚宝樱:“所以水下的人骨,是人为地剖开肉身,取盐抛骨?!只为了把盐场的盐,偷偷运去南周?”
少女声音因气怒而发抖。
取盐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