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很快扭头看他:“阿澜,你以前生病时,别人都怎么照顾你呢?”
张文澜无话可说。
幼时大大小小的病情,哪一次不是他独自苦熬。他的兄弟们想起来就过来凌辱他,寒冬腊月时,他被他们拖去后山赏什么梅花。
他知道骗局,但他摆脱不了。
他经常听到他们的话——
“野种若是死了,我们家门楣就清净了,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了。”
“我不懂,家主为何留着他。玉霜夫人再貌美,这野种也是、也是……”
他也听过玉霜的低喃:“阿澜,撑不过去就不要撑了,这个人间不值得你留恋。”
“若你是阿漠就好了,阿漠不会像你这样。你根本不适合生活在这里。”
呵,他不适合生活在这里……那他适合生活在哪里呢?他既承受不住外面天地的风餐露宿,也扛不住世家大宅内里的折磨。在她眼里,他就应该死么?
他偏偏不死。他还没杀了她,他怎么会比她先死。
此刻,姚宝樱竟然问他,幼时旁人都是怎么照顾他的。
张文澜目光幽冷:“别打扰我。”
姚宝樱呆住,只好讪讪地猜,也许大家族自小规矩严吧。
但是——
姚宝樱道:“我以前生病的时候,我师父师娘、师姐师兄轮流来照顾我。但我最喜欢我师姐,嘿嘿,因为我师姐很好玩……我师姐给我读书,我也给你读好不好?”
张文澜:“不要。”
张文澜心情郁郁,但是姚女侠的拳头又实在威风。
何况在那些折磨人的幻听中,姚宝樱的声音如春风,如溪流,一次次执拗地席卷过来,拉回他的意识。
她揪住他的衣领,凶道:“要不要听我读书?你再回答一次。”
她小声:“你又睡不着,听我说说话,哪里不好了?”
他手盖在眼睛上,一边忍着身体上的苦楚,一边哑声认输:“你读吧。”
姚宝樱清清嗓子,开始读她的话本。
为了不被他看轻,她选的话本内容偏严肃,纲常大义警世育人之类的,她平时并不爱看。内容无趣的话本,通常复杂的字便多。每一个字都要读出来,她便有些磕绊,半蒙半猜。
她读得艰难时,听到郎君一声哑笑。
张文澜如说梦话:“我身临其境,从未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姚宝樱:“……”
张文澜喃喃自语:“我幼时,怎没遇到
你这么个宝贝疙瘩呢?”
姚宝樱:“……”
宝樱扁嘴,扔下满床的书:“我不读了!”
他忍着头疼,没力气解释他是说真话,不是逗她的。
宝樱宣布:“我要给你折纸人,削玩偶,剪纸花……”
张文澜恹恹道:“你为什么不走开,别打扰我……”
他说完就后悔,可宝樱毕竟是宝樱,她认真道:“我不能走开。你这种人平时就东想西想,把自己想得抑郁。这时候我若是走了,你必然不好受。
“阿澜阿澜,我可会照顾人啦,你会好的。
“阿澜阿澜,我要你开心养病,长命百岁。”
第127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
张文澜有时候觉得,姚宝樱真的很幼稚。
比如此刻,她简直将他当做一个三岁小孩来哄。
她非要给他读书,读不懂后,她又改为闲聊;她叽里咕噜说许多,他恹恹回两句,她大约觉得无趣,又改为给他削玩偶了;她在他床上削出一堆木头屑,若他能起得来,他必要打她,但他实在身子无力,只能看着一堆玩偶小人堆满了他的床头。
张文澜苦中作乐:至少樱桃刀工好,削什么都栩栩如生。她平时还说他刀工好,他哪里比得上她这种真正用刀的大家呢。
还没等张文澜消化掉他那一床的玩偶与木屑,姚宝樱又开始给他剪纸画了。
她剪了一床后,大约觉得剪得好累,自然地开始玩耍手中那些纸张——折纸。
顺便一提,她耍玩的纸张,是她从她那些话本上撕下来的。
所以说,她真的很不爱读书,不爱惜书本。
她也是真的要哄他开心。
虽然她哄人的方式像逗小孩,但是当张文澜睡在这挂满了折纸动物、摆满了玩偶小人的床榻间,他真的相信她对自己极好。
他撑着枕褥,模模糊糊地看着这一床的折纸,以及折纸后的女孩儿模糊的容颜。
他零星地生起些感悟:樱桃这样哄自己,必然是因为她自己生病时,她得到过她口中那些长辈类似的呵护与宠爱。她沉浸在那种长辈的爱护中,自以为这是正常的,便笨手笨脚地复制给他。
张文澜又心中难受。
他常觉得自己喜欢宝樱喜欢得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他对她的喜爱胜过自己的性命,他不懂她为什么看不到,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在意,为什么心中装满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他占据的位置那么小,或者说根本不重要。
他此时有些懂了。
他自以为是的爱,在宝樱感受过的庞大爱意中,也许确实如沧海一粟,激不起她的点滴涟漪。他自觉爱极了她,但他表现出来的,可能根本比不上她得到过的。她得到过更好的,她怎会在意他?
他确信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爱她。但是……张文澜想,是他不配吧。
他成长于畸形家庭,学的是畸形情爱。他肖想于她,不正是泥沼中的水鬼在肖想光明吗?他明明厌恶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偏偏想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得不到,似乎也正是宿命。
他恨她,其实更恨自己吧。
而今宝樱千里迢迢,因为各种他不想深究的原因困住他,待在他身边,他又何以为求呢?
便是这“须臾欢愉”,他竟也满足。
便是这是谎言欺骗,他也愿意捂住眼睛耳朵。
张文澜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姚宝樱:“啊?你说什么?”
张文澜:“对不起……”
宝樱:“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张文澜:“我想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宝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青年的呓语,没头没尾,只有他自己听得懂。少女询问,得不到结果,只摸到他眼角的泪渍,指尖便轻轻发抖。
姚宝樱趴在床边,心情难免酸涩。
在一片暖融融的光华中,张文澜沉浸于这种昏昏沉沉的思量中,终于入睡了。
姚宝樱听到他呼吸终于放缓,探头来看。她试探他脉搏后,长长舒口气,分外自满:她竟然真的把他哄睡了。
天啊。
谁会知道她有多了不起。
她竟然能把这么多思多虑、常日失眠的一个人给弄睡着,而她自己还没睡着!
姚宝樱伸手抚摸他的额头,感觉还是滚烫。
她叹口气,思考怎么给他调身子时,望着他的睡颜,不知不觉又想得出了神。
青年乌发覆颊,半颊苍冷半颊烧红,睫毛长如雨帘,疏落有致。只要他不睁眼露出他刻薄的一面,他俊美得甚至显出几分年少感来。不过姚宝樱也不敢将他当无知少年郎看,他是最会骗人的黑莲花。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故意让他自己生病,来拖延他与秦观音的谈判呢?
毕竟,他是有过先例的。他在早年时就是用身体当赌注,才骗她情爱。宝樱已经有认知,他大概对自己身体分外了解,他完全可以预料到自己怎样会生病,会病得多重。
阿澜公子这种拿命玩的疯狂,长青大哥早就提醒过她的。
而今,张文澜下江南来别有用心,长青大哥不知身在何处,真让人发愁。
“坏阿澜。”姚宝樱恶狠狠地用指甲戳了戳他的脸。
他睡得不安稳,被人一掐便蹙了眉。姚宝樱心惊胆战收回手,怕他醒来,但他只挣扎了一下,并未醒来。
姚宝樱露出自得的笑,望着他发呆:算啦。
管他是不是拿生病来骗人呢,他若是真骗她,他都骗得这么用心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是没骗她……姚宝樱叹口气,任劳任怨、熟门熟路地握着他的脉搏,先为他传输一会儿内力。
她这次传得多了些,随着病中的青年面上有了血色,她自己便苍白了几分。
姚宝樱爬到床的另一头,小心翼翼地掀开床褥,看到他脚上的血迹密布,脚后心的伤痕已经冻住,开始结痂。
他先前发疯,她不好刺激他;这会儿他没事了,她才开始帮他处理伤口,帮他包扎伤处。
姚宝樱忙活一阵,处理完张文澜的事,自己再去院子里练了会儿张漠传给她的“子夜刀”。她参悟到后半夜,自觉自己十分努力了,身心疲惫之下,姚宝樱才回屋爬上床,抱着张文澜入睡。
张文澜这一次睡的时间,竟然
非常久。
次日姚宝樱醒来了,他都没有醒来,颇让宝樱惊讶,并欣喜。
睡觉本就是病人身体自我修复的一种方式,张文澜终于能够睡着了,还睡得这么久,说明他终于开始好转了。不枉费她的几多苦心。
到张文澜再次醒来,已经又一日深夜了。
他刚醒来,便感觉到身前少女的浅浅呼吸。
他也感觉自己头发被人抓着,轻轻扯动头皮。
他闭目茫然一会儿,记忆回溯,他才徐徐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