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1
“阿澜,阿澜?”
晨光熹微,张文澜在照台前面朝一铜镜,双手相叠,靠手心热度去融化一盒被他打开的乳白色膏脂。
他听到窗木格子被外面拍打的声音,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少女被窗缝挤压得有些可笑的面孔。
但他头也不抬。
而被赶到外面的,自然是双目已经恢复、不再是半瞎子的姚宝樱。
可笑姚女侠昨日夜间激荡荒唐,莫名其妙恢复目力后,她还没来得及欢喜庆祝,便因为说错了话,被张大人赶出了屋子。
而既然双目恢复,姚宝樱便不至于找不到去所。只是在满园侍卫诡异的躲在暗处的凝视下,她略微尴尬。
好在姚宝樱脸皮厚。
她昨夜敲不开门,又不太敢在说错话后立刻招惹某人,她便自己囫囵收拾了一间没人住的屋子,随意凑合了一宿。
只是她到底年少,到底因从未见过的风情半遮半掩,而一宿难眠。她胡乱做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梦,早上听到鸡鸣,便迫不及待来找张二郎和好。
宝樱自然是有些贼心的。
不过阿澜公子气性也真的大——侍卫们守着门,窗子不开。她走到哪里,那个叫长松的侍卫堵到哪里。
最后,姚宝樱没办法,只好趴在窗户上敲窗,将自己的肉脸努力往窗缝中挤,让阿澜公子可以看到自己的诚意。
她陪着笑脸:“我好久没见到你,脑子有点木,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跟我计较……”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说法也不好,当即改口:“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我昨夜刚恢复视力,眼神不好,这都是正常的。阿澜公子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会越长越英俊,闪瞎所有人的眼睛,包括小女子的眼睛。阿澜公子天人之姿,我才是长丑了的那个!”
她胡言乱语:“我、我是嫉妒你的美貌……”
窗内张文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可笑的言语。
连天香国色倾国倾城都出来了……
张文澜不置可否。
他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实则气性很小,更多的是心惊姚宝樱的敏锐:
她竟然恢复视力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的容色变化。到底是她是异类,还是他的伪装,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人,会容易被一眼看穿?
他伪装了这么久……他一路南下,身边分明没有一人看出来的。
晨光斜入,张文澜揉着掌心的膏粉,琥珀色的眼眸本就粲然,此时被光融出了一派混沌难辨的光影。
他盯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孔。
铜镜中的青年眉目狭长,眉毛后段有眉茬,长眉与眼弧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线条锋利。他的鼻梁有些微翘弧度,既不是普通直鼻,也不是鹰钩鼻。他的上唇珠饱满丰润,双唇颜色却偏淡,没有往日那种不点而艳的嫣红色。
凭谁看,这都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
但这副容貌,不足汴京城中张大人的七成。
张文澜往日虽重视自己的容貌,他实则非常不爱照镜子。
他厌恶自己与玉霜越来越像的容貌,厌恶自己的一眉一眼,都能寻到娘的痕迹。
但是在出汴京前,张文澜从张伯言那里,探出了一个秘密——玉霜夫人很大可能是前朝皇嗣;前朝皇嗣不只她一人,末帝还有一个乐氏子女存留江南。
乐氏、乐氏……
他在汴京查到的线索是,乐氏是余杭人家,乐氏早在十多年前就全家死光了。而再查,触及到了南周国,张文澜便查不到了。
没关系,他在北周的情报网查不出来乐氏一族的线索,他便亲自下江南,亲自来余杭。
张文澜明面上对付“十二夜”的这个目的,会遮掩他的许多背后动机。他向来心思重、疑心多,喜欢多线并行,半真半假下,外人是真的分不清这位钦差大人南下的真正目的。
而查乐氏……张文澜想,自己与玉霜夫人相似至极,但玉霜夫人容貌必然有她父母的痕迹。那自己身上,应该有与末帝相似的容貌轮廓吧?
“十二夜”中的金菩萨曾在前朝当过神策将军。张二此次找上“金菩萨”,有一个目的,便是要确认末帝的容貌特征。
如今,姚宝樱恢复视力第一眼,便说张文澜长丑了。
他确实长丑了。
除了他自己生病导致的神色憔悴、容色有损,更多的原因,是张文澜在悄悄改变自己的容貌,向着末帝的轮廓特征靠近。
身在余杭,他如水入汪洋。他很难找到乐氏,但凭着他这显赫身份、与末帝相似的容貌,总有人能注意到他吧?
代价便是……确实没有往日张大人那般灼人眼目、让人一眼定睛的英俊了。
张文澜将一重珠粉抹在脸上后,他听到“咔擦”与“咚”声交替的撬窗声。
下一刻,一只青烟色的飘着发带的小花精,手中拿着抵窗的木杆,脚踩着窗台,翻进了窗子。小美人抬头,冲他嫣然一笑。
张文澜听到屋外长松有气无力、并不是很心诚的阻拦:“姚女侠,我们二郎在梳洗,你不能这样闯入啊。”
姚宝樱扭头朝窗,板着脸:“瞎说。窗户没有封死,那便说明阿澜公子在等着我进来啊。我与阿澜公子的情趣,你们必然不懂。”
张文澜也不懂。
但他不吭气,侍卫们没听到自家郎君的声音,心中有了数,便悄然退下。
姚宝樱跳下窗子,扔开手中木杆,背着手在屋中踱两步。她学着话本中小娘子们的样子,朝张文澜飞个媚眼。
落在张文澜眼中,不伦不类,像是眼睛被蜂蛰了。
他继续拿起照台上的眉笔,修剪自己那眉尾的眉茬,务必让自己距离末帝更近一些。
他口上淡然:“不知为何女侠贵足赐踹贱地?”
姚宝樱神色微僵。
“……”张文澜面上无波,心中却倏而软了,他只有不看她,才能撑住自己的架子,“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姚宝樱义正言辞地斥责:“听听你在问什么!我是你心中喜欢的小娘子,我昨夜不小心惹了你生气……你说我来做什么?”
张文澜无言以对,只好抬眼,冷冷瞥她一眼。而这一眼对上,姚女侠身子一旋,便趴在了照台上,朝着他托腮。
姚宝樱入神地看他涂脂抹粉,心中感慨莫非这就是人家英俊的本钱:“好嘛,不要这么小气。你最好看了。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见你好看,才与你好的。”
张文澜心想:还用你说?
而他心中本就对她没多少气,她这般花里胡哨地往照台上一趴,他的最后一点儿怨气,也消散了。
他心中压着的秘密与筹算太多了,他喘不上气的时候,只消看姚宝樱这样好端端在他身边,他便满足了。
但姚宝樱不满足。
她端详着他,想张臂抱他的时候,她听到门外侍卫敲门:“二郎,属下将药送来了。”
啊,侍卫们太多了,他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了。
宝樱眼睁睁看着那个长松进屋送药,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在屋中消磨了一段时间。长松恋恋不舍地离开,宝樱问:“什么药?”
张文澜:“调养身子的。”
宝樱眼睛一亮,微欣慰:“你终于将身子当回事了,愿意好好调养了。以前……我都怕你比大伯还死的早。”
张文澜垂着眼,自然不说自己调养身体,是怕自己撑不住这一路江湖行。
他向来是拿命在与老天博
的。
但是……张文澜想,姚宝樱在乎吗?
姚宝樱美滋滋地计划:“日后,你好好吃药。咱们一日三餐,再找你府上那些厉害的医师们好好照顾,你肯定不会再吐血了。说不定养上几年,你就像我一样健康,可以好好学武了。
“你学武总是学不好,有一个原因便是底子太差。旁人练武强身健体,你练武是在催命。与其强身健体,自然还是先把底子打好比较好。你不晓得,三年前,我救回我那些长辈的时候,就天天给他们灌药……”
张文澜:“那你怎么不给我大兄灌药?”
姚宝樱张口就要回答,却心中一咯噔,面上疑惑:“我怎么给你大兄灌药?我当初救人时,又没有遇见过大伯。”
好险,他的坑挖得猝不及防,她差点露馅。
不过他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他开始怀疑当年太原之战了吗?他开始怀疑张漠的身体到底是谁弄坏了的吗?
张文澜不动声色:“是么。”
姚宝樱:“是呀。大伯那时候难道在太原?阿澜,是不是因为我没遇见大伯,才导致他病情加重的啊?”
张文澜抬眼,看着她担忧的愧疚神色。
良久,他温声:“没有,我兄长那时候在幽州,他确实不在太原。不过你在太原,没有遇到奇怪的人吗?”
姚宝樱:“我是去救人的,去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心找我师姐,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阿澜,你怀疑什么?”
张文澜沉默着摇头。
他怀疑玉霜。
他思考若自己是玉霜,自己没有在云州大火中死去,那自己最先报复的会是谁。张文澜当年与姚宝樱在一起,一路前往汴京的行踪是隐秘的,但张漠的行踪未必是隐秘的……
不,也许他只是想多了。
张漠当年隐姓埋名,藏于江湖,以“子夜刀”名冠天下。张漠他们去太原的计划是秘密,朝廷上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他不在朝之人,应该更不知道才对。
张文澜只是心头不安。
他也许过于在意玉霜,想多了。
张文澜心中疑虑良多的时候,听到姚宝樱喃喃:“真好,时隔三年,我们终于长大了,肯面对当年之事,而不是提起来就吵。”
张文澜睫毛颤抖,他抹着膏脂的掌心出了汗。
好一阵子,他声音沙哑:“当年,是我自负……”
他说得困难的时候,脸颊忽然一热,少女芳香贴来。他猛地一颤,抬头便见姚宝樱亲了他一口后,正眨巴眼睛观察他。
他目光往窗外扫了几眼。
姚宝樱:“你的侍卫们没在窗下。这点儿声音,我还是听得到的。”
她纳闷:“你不是说,世家公子私下玩得很花吗?怎么我就亲你一下,你都紧张?”
“我不紧张,”张文澜慢条斯理,“我只是不愿意旁人窥视而已。”
他垂着眼皮,古怪笑了笑:“私下玩得花……自然不假。只是,你还敢吗?”
他幽幽然的调子,将气氛突然带回昨夜。